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将军二句〕曹霸，唐朝著名画家，长于画人物和马，玄宗天宝时代曾任左武卫将军，后以罪贬为平民。他是三国时被追尊为魏武帝的曹操的曾孙曹髦的后代。曹髦的画也很有名。庶，即庶人，平民。清门，即寒族，与势族相对而言。
〔英雄二句〕英雄割据，指曹操在汉末战乱中建立自己的政治势力，终于与孙权、刘备三分天下。这是说，曹霸虽然无从继承他祖先的霸业，但却继承了其文艺才能。 〔学书二句〕卫夫人，晋人，李矩的妻子，名铄，字茂漪，大书法家。王羲之曾经向她学习。无过，不能超过。王羲之是我国最杰出的书法家，曾任右军将军，故称为王右军。这是先写曹霸兼工书法，以作为下文赞美他的画艺的陪衬。本诗多处用陪衬法，亦详下文。 〔丹青二句〕丹青，红色和青色，绘画的代称。《论语·述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诗人借用《论语》中的成句，以描绘曹霸创作的辛劳和品格的高尚。
以上从曹霸的家世渊源说到他的艺术和品德。
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
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
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
〔开元二句〕数（shuò），屡。南熏殿，在南内兴庆宫中。这里说玄宗非常赏识曹霸的艺术，在开元时屡次召见他，要他到南熏殿去作画。 〔凌烟功臣〕指唐太宗贞观十七年（643），命阎立本在西内凌烟阁上所画功臣长孙无忌等二十四人的像。 〔少颜色〕指图像时代久远，已经有些褪色。 〔开生面〕重新绘制，出现了新的面貌。 〔良相二句〕是说忠良的宰相头上戴着进贤冠，勇猛的将军腰间佩着装有长箭的箭袋。二十四功臣，有文有武，衣冠装束当然各自不同。这里从服制、佩饰方面加以概括。进贤冠是古代儒者所戴。 〔褒公二句〕褒国公段志玄和鄂国公尉迟敬德，是二十四功臣中的两位，尉迟排在第七，段排在第十。英姿飒（sà）爽，犹后来小说中所形容的相貌堂堂，威风凛凛。这是说这些人物画得极其生动，两位将军头发胡子都在飘动，很是威风，就像要来厮杀一样。也许画家自己特别欣赏这两幅，诗人听了他的介绍，因此形容一番。
以上赞美曹霸在画人物方面的成就，是陪衬。
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
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
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
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
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
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
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
〔先帝句〕先帝指玄宗。本篇约作于代宗广德二年（764），玄宗早在两年前即肃宗宝应元年（762）就死了。玉花骢是玄宗的爱马之一，产自西域。 〔画工句〕如山，形容人多。貌，作动词用，画，特指画人像和动物。下“屡貌寻常行路人”，意同。不同，不像。这句出众工以陪衬曹霸。 〔是日〕指玄宗要曹霸给玉花骢画像的那个日子。这篇诗中所叙之事，有许多当是曹霸告诉杜甫的，所以在描摹曹霸最得意的那段遭遇时，通过画家回忆的方式写出，以“是日”起头。 〔赤墀（chí）〕宫殿的红色台阶。 〔迥（jiǒng）立句〕迥立，昂头站着。阊阖，宫门。生长风，形容马的精神飞动。这句写马的神态，上承“画工如山貌不同”句，下开“斯须九重真龙出”句，以见曹霸艺术之精。 〔诏谓句〕玄宗下令，要曹霸拂拭绢素，即将绘画用的白绢弄得平整，以便动笔。 〔意匠句〕意匠，艺术构思。惨淡经营，苦心布置。 〔斯须二句〕九重，九道宫门，这里作为宫殿的代称。马高八尺为龙。一，加强语气的助词。 〔玉花二句〕却在，犹言反而在。这是疑画为真，与上《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中“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同意，杜诗中多有这种写法。 〔庭前〕即上文的“赤墀下”。 〔屹〕耸立如山。 〔圉（yǔ）人句〕圉人，养马人。太仆，为皇帝掌管车马的官。圉人和太仆都是最熟悉玉花骢的人，仔细看了曹霸画的马，觉得形神兼备，与真无异，所以不禁怅然若失。 〔弟子句〕韩干，大梁（今河南省开封市）人，善画人物，尤工鞍马。先以曹霸为师，后来自成一派。 〔入室〕成绩优秀之意，以进入房屋为喻。孔丘曾说他的弟子子路“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穷殊相〕画尽了各种不同的姿态。 〔干惟二句〕韩干所画的是当时的御马，所以膘肥体壮，而杜甫的美学观点，则认为无论写字画物，都要从瘦处见精神，线条肥重，就显不出神气来，所以对韩干的马作出了这种并不算公正的评价。骅骝，古代周穆王的八匹骏马之一，这里借指良马。气凋丧，神态萎靡。这里四句再出韩干以陪衬曹霸。
以上赞美曹霸在画马方面的成就，是重点。
将军善画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
即今飘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
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
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
缠其身。
〔将军四句〕神是指绘画达到一种奇妙的境界。写真，画肖像。这是说曹霸很珍惜自己造诣极高的绘画艺术，必须遇到值得画像的“佳士”，才肯动笔作画，可现在因为安史叛乱，四处漂泊，为了生活，也不得不经常为不相识的普通人画像。 〔途穷句〕这句用阮籍的典故。魏晋之际的阮籍，对当时当权的司马氏持有不同的政见。为了排遣胸中的郁闷，他常常独自驾车出游，到了路的尽头，不能再进，就痛哭而回。他又爱翻白眼，以表鄙视。杜甫这句诗将属于阮籍一人的两个典故活用，使之分属两方，说曹霸途穷，不但不为人所怜惜，却反而遭到庸俗人的白眼。“白”字在这里作动词用。 〔但看二句〕终日，一天到晚。坎
（kǎn lǎn），穷困不得志的样子。这两句反映了诗人既宽慰又愤慨的心情。从古以来，负有盛名而终身失志的人有的是。
以上由过去之盛回到今日之衰，以感慨作结。
这篇诗气势充沛，情绪苍凉，感慨深至。它透过一位艺术家的遭遇，显示了当时整个社会政治局势的重大变化，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及《江南逢李龟年》两篇事异情同；杜甫五十二岁时在成都遇到了这位颇负盛名而生活潦倒的艺术家，既钦佩又同情，在写《丹青引》的同时，他又写了一篇《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歌》，和这篇同中见异，异中有同，都应参看。凡大诗人，手中都有许多支笔，所以不至于像曹雪芹所讥笑的“千部共出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