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慧伽蓝及遗事
山西北三十余里,山阿有伽蓝,负岭崇基,疏崖峙阁。僧徒五十余人,并习大乘法教。瞿那末底唐言德慧。菩萨伏外道之处1。
初,此山中有外道摩沓婆者,祖《僧佉》之法而习道焉2。学穷内外,言极空有,名高前列,德重当时,君王珍敬,谓之国宝,臣庶宗仰,咸曰家师。邻国学人承风仰德,俦之先进,诚博达也。食邑二城,环居封建。时南印度德慧菩萨幼而敏达,早擅精徽,学通三藏,理穷四谛3。闻摩沓婆论极幽微,有怀挫锐,命一门人裁书谓曰:“敬问摩沓婆善安乐也。宜忘劳弊,精习旧学,三年之后,摧汝嘉声。”如是第二、第三年中,每发使报。及将发迹,重裁书曰:“年期已极,学业何如?吾今至矣,汝宜知之。”摩沓婆甚怀惶惧,诫诸门人及以邑户:“自今之后,不得居止沙门异道。”递相宣告,勿有犯违。时德慧菩萨杖锡而来,至摩沓婆邑,邑人守约,莫有相舍,诸婆罗门更詈之曰:“断发殊服,何异人乎?宜时速去,勿此止也!”德慧菩萨欲摧异道,冀宿其邑,因以慈心,卑辞谢曰:“尔曹世谛之净行4,我又胜义谛之净行5,净行既同,何为见拒?”婆罗门因不与言,但事驱逐。逐出邑外,入大林中。林中猛兽,群行为暴,有净信者恐为兽害6,乃束蕴持杖,谓菩萨曰:“南印度有德慧菩萨者,远传声问,欲来论议,故此邑主惧坠嘉声,重垂严制,勿止沙门。恐为物害,故来相援。行矣自安,勿有他虑。”德慧曰:“良告净信,德慧者,我是也。”净信闻已,更深恭敬,谓德慧曰:“诚如所告,宜可速行。”即出深林,止息空泽。净信纵火持弓,周旋左右,夜分已尽,谓德慧曰:“可以行矣,恐人知闻,来相图害。”德慧谢曰:“不敢忘德。”
在大山西北方三十多里处,山坡上有一所寺院,背靠山岭,台基高大,悬崖边峙立着楼阁。僧徒有五十多人,都学习大乘佛教。这里是瞿那末底(唐朝语言称德慧。)菩萨降伏外道的地方。
当初,这座山中有个外道信徒叫摩沓婆,宗奉《僧佉》的学说而修行。他学问穷尽内外,透彻地谈论空、有的义理,名声超过前辈,德行为当代人敬重,君王珍视他,称之为国宝,臣属百姓景仰他,都称之为家师。邻国的学者,闻风仰慕他的德行,尊之为先辈,他确实是博学通达的人。他的食邑有两座城,是环绕着分封给他的。当时南印度的德慧菩萨,年幼时聪明有智慧,早就以精深闻名,学问贯通三藏,穷尽四谛之理,听说摩沓婆论辩极其深奥精微,有意要挫败他的锐气,于是命令一位门人送信前去说:“敬问摩沓婆安好快乐!你应忘记劳累疲惫,精心研习旧学,三年之后,我将摧毁你的好名声。”如此在第二年、第三年当中,都派使者发出预告。等到将启程时,又致信说:“时间已到,你的学业怎么样?我现在就要到了,你应该知道。”摩沓婆心中十分惶恐,告诫门人以及封户说:“从今以后,不能留宿沙门外道。”门人与封户递相转告,没有违犯者。这时德慧菩萨拄着锡杖前来,到了摩沓婆封邑中,封户遵守禁令,没有人留他住宿。一些婆罗门更是骂他:“剪断头发穿奇装异服,是什么怪人啊!应赶快离开,不要停留在这里。”德慧菩萨想要摧败外道,希望留宿在封邑中,便以其慈悲之心,谦恭地说道:“你们是按世俗谛修行的人,我是按胜义谛修行的人,修行既然相同,为什么要拒我于门外?”婆罗门不和他说话,只是驱赶他,赶到城外,进入大森林中。林中凶猛的野兽,成群地出来残害人命,有位信仰佛教的人担心他被野兽伤害,就打着火把、拿着棍棒,对菩萨说:“南印度有位德慧菩萨,声名远播,想前来辩论,所以这个封邑之主担心丧失美好的名声,发布严厉的禁令,不准留宿沙门。我担心你为野兽所害,所以前来援助。你放心地走吧,不要有其他顾虑。”德慧菩萨说:“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德慧。”信佛人听说后,更为恭敬,对德慧菩萨说:“真要是这样的话,你就赶快走吧!”他们于是走出密林,停歇在空旷的草泽,信佛人点着火把拿着弓,在德慧身边护卫。黑夜将过,他对德慧说:“可以走了,担心有人知道后,前来谋害你。”德慧感谢他说:“不敢忘记你的恩德。”
注释 1瞿那末底:约公元五至六世纪南印度人,佛教瑜伽行派的著名学者,唯识十大论师之一。其著作今存者有真谛所译《随相论》一卷。2《僧佉》:亦译作《僧企野》,为婆罗门正宗六论之一。该论“数度诸法根本立名,以数起论”,故亦名为《数论》。3四谛:即四圣谛,佛教以为是彻底解决宇宙人生问题的真理,分别是苦谛、集谛、灭谛和道谛。苦谛是一切皆苦;集谛是苦恼由种种原因(妄执、烦恼)积集而成;灭谛是断除苦恼的原因,超越无常的世界,而臻于寂灭、觉悟的境地;道谛是导致寂灭、觉悟的境地的实践,是八正道的正确的修行。4世谛:世俗之人所知道的真理。净行:行为清净的人。5胜义谛:佛教所说的最高真理。这是殊胜智慧所证的究极真理。又称第一义谛、真谛,与世俗谛相对而言。6净信:信仰佛教的人。
于是遂行,至王宫,谓门者曰:“今有沙门,自远而至,愿王垂许,与摩沓婆论。”王闻惊曰:“此妄人耳。”即命使臣往摩沓婆所,宣王旨曰:“有异沙门来求谈论,今已莹洒论场,宣告远近,伫望来仪,愿垂降趾。”摩沓婆问王使曰:“岂非南印度德慧论师乎?”曰:“然。”摩沓婆闻,心甚不悦,事难辞免,遂至论场。国王、大臣、士庶、豪族,咸皆集会,欲听高谈。德慧先立宗义,洎乎景落,摩沓婆辞以年衰,智昏捷对,请归静思,方酬来难。每事言归,及旦升座,竟无异论。至第六日,欧血而死。其将终也,顾命妻曰:“尔有高才,无忘所耻!”摩沓婆死,匿不发丧,更服鲜绮,来至论会。众咸喧哗,更相谓曰:“摩沓婆自负才高,耻对德慧,故遣妇来,优劣明矣。”德慧菩萨谓其妻曰:“能制汝者,我已制之。”摩沓婆妻知难而退。王曰:“何言之密,彼便默然?”德慧曰:“惜哉,摩沓婆死矣!其妻欲来与我论耳。”王曰:“何以知之?愿垂指告。”德慧曰:“其妻之来也,面有死丧之色,言含哀怨之声,以故知之,摩沓婆死矣。能制汝者,谓其夫也。”王命使往观,果如所议。王乃谢曰:“佛法玄妙,英贤继轨,无为守道,含识沾化,依先国典,褒德有常。”德慧曰:“苟以愚昧,体道居贞,存止足,论济物,将弘汲引,先摧傲慢,方便摄化,今其时矣。唯愿大王以摩沓婆邑户子孙千代常充僧伽蓝人,则垂诫来叶,流美无穷。唯彼净信见匡护者福延于世,食用同僧,以劝清信,以褒厚德。”于是建此伽蓝,式旌胜迹。
于是出发,到达王宫,对守门人说:“现在有位沙门从远方到来,希望得到国王的准许,同摩沓婆辩论。”国王听后惊讶地说:“这真是个狂妄的人。”就命令使者到摩沓婆那里,宣布国王旨意说:“现有外来沙门前来要求辩论,已经洒扫辩论场地,宣布远近,大家盼望您前来,敬望光临。”摩沓婆询问国王的使者说:“难道是南印度的德慧论师吗?”使者回答:“是的。”摩沓婆听说后,心中十分不高兴,而事情又难以推辞,就到了辩论场地。国王、大臣、官吏、百姓和豪族,都来集会,想听一听精彩的辩论。德慧先提出论点,到了傍晚,摩沓婆借口年老体衰,脑力迟钝,不能马上回答,请求回去静心思索,再来答复对方的提问。每次他都提出回去静思,到次日清晨登上论座,都没有特别的见解。到了第六天,便吐血而死。临终时,他交代妻子说:“你有高强的才能,不要忘记了我的耻辱!”摩沓婆死后,他的妻子秘不发丧,反而穿着鲜艳的服装,来到辩论场所。众人都喧闹起来,互相说:“摩沓婆自恃才能高强,耻于同德慧对答,所以派妻子来,谁优谁劣是很分明的。”德慧菩萨对摩沓婆的妻子说:“能够制服你的人,我已经制服他了。”摩沓婆的妻子知难而退。国王说:“你说了什么秘密的话,她便默不作声了?”德慧说:“可惜啊,摩沓婆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却想来和我辩论。”国王说:“你怎么知道呢?请不吝赐教。”德慧说:“他的妻子前来,面有死丧的神色,言语中含有哀怨的声音,以此而可推知,摩沓婆已经死了。我所说的‘能够制服你的人’,是指她的丈夫。”国王派人前去观察,果然如德慧所料。国王于是道歉说:“佛法玄妙,英才不断涌现,以无为之术维护佛道,众生蒙受教化。依照国家前世法典,应该予以嘉奖。”德慧说:“我以愚昧之身,体察佛道,信心贞固,有知足之心,主张平等待人,将要开导他人,必先摧败他的傲慢心,才便于度化,现在正是时机。希望大王把摩沓婆封邑之人,子孙千代充作寺院的邑户,这样就可给后世留下教训,美名永存。那位护卫过我的信佛人,应福禄延于后世,食用同于僧人,以激励信佛之人,褒奖厚德之士。”国王于是建造这座寺院,表彰德慧菩萨的功绩。
初,摩沓婆论败之后,十数净行逃难邻国,告诸外道耻辱之事,招募英俊,来雪前耻。王既珍敬德慧,躬往请曰:“今诸外道不自量力,结党连群,敢声论鼓,唯愿大师摧诸异道。”德慧曰:“宜集论者。”于是外道学人欣然相慰:“我曹今日,胜其必矣。”时诸外道阐扬义理,德慧菩萨曰:“今诸外道逃难远游,如王先制,皆是贱人,我今如何与彼对论?”德慧有负座竖,素闻余论,颇闲微言,侍立于侧,听诸高谈。德慧拊其座而言曰:“床,汝可论。”众咸惊骇,异其所命。时负座竖便即发难,深义泉涌,清辩响应。三复之后,外道失宗,重挫其锐,再折其翮。自伏论已来,为伽蓝邑户。
当初,摩沓婆辩论失败之后,十几个婆罗门逃难到邻国,把受耻辱的事告诉那里的外道,招募英才,来洗刷先前的耻辱。国王珍视、敬重德慧,亲自前去请他:“现在外道不自量力,结成党派,竟敢擂响论战鼓,希望大师摧败这些外道。”德慧说:“应该招集辩论的人。”这时,外道学者高兴地互相安慰:“我们现在,胜利是必然的。”辩论时,外道学者阐述义理,德慧说:“现在外道逃难,远游在外,根据国王先前制令,他们都是贱民。我现在怎么能与那些人面对面地辩论呢?”德慧有个背座床的仆人,平素常在一旁听到德慧的议论,对佛教精微的旨趣相当熟悉。这时他侍立在德慧身边,倾听高妙的谈论。德慧拍着座床说:“床,你可以参加辩论。”众人都感到惊讶,不理解他的意思。这时背座床的仆人便发言诘难,深奥的义理如泉水般涌现出来,清晰的辩辞如回声般响应。三个回合之后,外道失去了宗旨,锐气再度受挫,羽翼再次被折断。他们自从辩论失败以来,被确定为寺院所属邑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