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乐诗》序

（原文）予友邬君玄中，博学有识士也。初被逮谪戍边，洪武季年膺荐，①历邑幕巡宰诸职，②所至有声。宣德四年，以年耄休致于家。③家在张村，④去城三里而近，有山水园林之胜。日逍遥容与其中，⑤故有十乐之名，曰：村前放鹤、江上狎鸥、临清观鱼、收芸辟蠹、对梅玩月、倚竹乘风、含饴弄孙、烹茶款客、绿荫午枕、老圃晨筐是也。⑥能诗者尝为之赋，积而成编，盖将传诸人、而垂诸后。间属光禄署正徐君德富征文序其端。⑦

夫人生穹壤间，⑧所处之地不同，而所乐之事亦异。疏食饮水与箪食瓢饮者，⑨此孔颜之乐，⑩有非寻常者能及；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此富贵之乐也；飞隼走犬、击丸蹋鞠，此贵介公子之乐也；以琴书消忧、以图画自适，此士大夫之乐也。夫不当乐其乐，而强乐焉，君子不取也。君初戍边时，驱驰戎马间，逮荐历仕途，有簿书会稽之劳，宁能一日适其乐乎。今蒙恩休致于家，而享乎十乐者，上之赐也，可不知所自哉。

昔陶靖节自彭泽解组归柴桑，《止酒诗》云：“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论者谓其非独止酒，盖能固穷安道于丘园，虽广厦华堂，朝市声利，食前方丈，吴歌赵舞，举不足以易其素，高风逸韵，后世称之。君今所乐，皆不出山水丘园之外，视靖节所云甚不相远，是宜诸君子歌咏之无已也。予他日引年致仕南归，径造君所，以穷十乐之趣，尚当为君赋之。

注释：①季年——晚年；膺荐，获得举荐。②邑幕——县衙的幕僚。巡宰——是到地方巡查官员的通称，是临时的封号，不是具体官职，都由皇帝亲自任命，一品至七品官员均可。③年耄（帽mnào）——年老；休致，退休将官职交还给朝廷。④张村——地名。亦作章村或樟村，在东莞城东郊。⑤逍遥容与——自由自在。⑥老圃晨筐——传说邬玄中一清早带着粪箕猪屎锄在村前检猪屎。有个黄肿佬找他医病，一开口就称他猪屎公。——邬玄中平生最喜欢捉弄人。于是他赶快抄近路回家，换上光鲜衣服，黄肿佬刚好就登门。他把黄肿佬带到后园一棵芒果树下，叫病人爬上树，还要到最高那一桠。病人难为情地说：“这不容易落下来吗？”邬笑道：“你不是个‘树黄芒果’吗！”他的笑话成了村民喜闻乐道的题材。据杨宝霖先生说，此文中邬玄中未有足够的证据，就是坊间传说的“古寅中”。邬玄中是个行为谨慎的君子，与喜欢捉弄人的古寅中大相径庭。⑦间属——间，最近；属，同“嘱”，吩咐。光禄署正，从六品，（光禄署，执掌皇室祭品、膳食及招待酒宴）。⑧夫（音扶）——放在句首，表示发议论。穹（穷qió ng）壤，天地。⑨疏食饮水——《论语·述而》：“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疏食，蔬菜和谷物箪食瓢饮，喻生活清苦。孔子的学生颜回，子曰：“一箪食，一瓢饮，住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⑩孔颜——孔子与颜回。食前方丈——《孟子、尽心》下：“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食前方丈，指食者之前一方丈地摆满酒肴，极言奢侈。飞隼（笋sǔn）——一种类似鹰的鸟。可以驯养打猎。蹋鞠，又叫蹴鞠，古代的足球游戏。贵介——尊贵。士大夫——古时有官职的人。簿书——帐本；会稽之劳，会计的辛勤。适其乐乎——适合自己的乐趣么。陶靖节——即陶潜，又名渊明，晋朝浔阳人。详见12篇注③。止酒诗——止酒，人生最大快乐至饮酒为止，换言之，人生快乐莫过于饮酒。园葵——又叫秋葵，一种状如辣椒，无辣味的植物。味美。固穷安道——守穷而不改变平生追求真理的信念。举——皆，都；易其素，改变平日的抱负。

（译文）我的朋友邬玄中，博学有见识的人士呀。当初被牵连贬到边疆守卫，洪武晚年获得推荐，历任县衙幕僚、巡查官员的几个职务，所到之处都有声望。宣德四年（1429），以年老退休在家。家在张村，离县城三里路不到，家乡有山水园林的胜景。每日自由自在地在家中，所以有“十乐之名”，叫做：村前放鹤、江上玩鸥、临近清池观赏鱼类、收集芸香辟除书虫、对着梅花赏月、依偎竹树乘风、开心逗孙子、煮茶款待客人、绿荫下午睡、作老农早晨以竹箕捡粪就是呀。能够作诗的人曾经为他作过歌赋，积累成为一本，准备出版送给他人、而留给后世。曾经嘱咐光禄署主管徐德富请我作序言。

人生天地之间，所处的地位不同，而所感到的快乐亦各有不同，吃粗粮、饮白水和一箪食物、一瓢饮料的人，这是孔子颜回的乐趣，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感受得到的；食前一方丈地摆满山珍海味，侍妾有几百人，这是富贵的乐趣呀；飞鹰走狗、打弹珠、蹴球玩耍，这是贵族公子的乐趣呀；以琴书消愁解闷、以图画自我满足，这是士大夫的乐趣呀。不应当享有的乐趣，而强行追求它，君子不会追求呀。邬君当初守卫边疆时，驱驰在战马之间，等到受推荐登上仕途，有钱粮管理的劳累，怎可能有一日清闲享受这种乐趣呢。如今蒙受皇恩退休在家，而享受着十大乐趣，这是皇上的恩赐呀。怎可以不知道自己所以快乐的缘由啊。

昔日陶渊明自从彭泽解除官职归来柴桑，而《止酒诗》里说：“坐止于高树下，步止于柴门里，好味止于秋葵，大欢止于稚子。”议论的人说他并非单独止于酒，虽穷能守道义于田园，虽然有大厦华堂，当朝或市井之声色利禄，山肴海酒、吴歌赵舞，都不足以改变他平时的操守，清高的风范受到后世人的称赞。邬君如今所感到的快乐，都不会超出山水园林之外，看来与陶渊明所讲的相差并不甚远，是适宜君子们大加唱和啊。我他日退休南归，直接去邬君的住所，要尽情享受十乐之趣，而且还为你赋诗歌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