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轩集注释》出版感言

《琴轩集注释》出版感言

陈尚家

插上翅膀的《琴轩集注释》出版,颇多感慨。

东莞厚街三大姓,王、陈、方均南宋初年南迁鳌台竹溪,北方战乱没有波及到岭南。到了明代,南来氏族历四五百年的繁衍,有的氏族大而蕃,蔚为望族,耕读人家明清两季科举成名者不少,虽多属初阶僚佐,如县学的训导,教谕(教师职),司戶(县级小吏),主簿(主管文书簿籍)、典史(县小吏),略高者有县令,如河田方俊,于浙江广西当县太爷,厚街王希旦广西桂平县知县,珊美方震炜康熙拔贡授福建惠安县令。

渐渐地有较高级的官位如知府,如厚街王恪宝庆知府,桥头陈玉成泰州知府,官至中央政府者明清两朝鰲台竹溪只有四人,计为明初桥头陈琏,南京礼部左侍郎,迟了一百年的厚街王绩,南京戶部尚书;晚明桥头陈象明,戶部主事,及清同治年间厚街王保真,户部郎中。

本文主人公陈琏,早达,廿一岁广东乡试中举,太学国子监受业两年,廿三岁携妻赴广西桂林任教授,算是进入仕途。时桂林土语难懂,学生性惰,不思上进,公规范诱导学生,几年间贤才彬彬出,向当地政府输送人才。公诲人不倦,桂林人不忍别。九年期满,升南京国子监助教。

公参加吏部试得高等,升河南许州知州,其治才得到证实,朝廷再升滁州知州。滁州离帝都南京六十华里,是近京畿的重要州郡,非皇帝近臣或看重的官员不会获得青睐。陈琏公治滁州非常出色,推崇教化,宽以为怀,仁以为政,有人家遇有不幸,拿自己的俸祿接济,遇到天灾,开官仓赈灾,待丰年时再补充官仓,不轻易动用民工,农忙时刻更不用杂役,全力鼓动生产,九年期满考绩,排在百僚前面,朝廷有意升陈琏的官,但滁州百姓闻言,拦道阻陈琏公离任,又派人上朝廷恳请公留任滁州。最后朝廷长陈琏为扬州太守仍掌管滁州事务。

皇帝破格恩准陈琏支取滁州扬州双俸,其一固是顺滁州百姓主意,留任滁州。其二是用最廉洁的官员出任扬州这最富庶之区,确保官府的稅收,朝廷可谓用心良苦。

扬州是中国古代九州之一州,那时(春秋前)江苏浙江福建江西皆其富地。唐朝天宝安史之乱中原鏖战(河南、河北、山西……)人口大量死亡,祸及古都长安洛阳和开封,迅速衰退,扬州这座淮左名都因远离战祸,成为中国最兴盛的都城,一直延至明朝。晚唐杜牧在扬州节度史牛僧孺麾下任幕僚十年,写下很多扬州娱乐升平的篇章诗句,可知其繁盛无比。扬州太守应是四品官位,有贪念者宁愿降格出掌扬州,朝廷却让陈琏边牧滁州二十年,认定琴轩公是不奢不华、守正廉洁。

唐时白居易任江州司马(江西九江),江州是大州,白的官位是五品,月俸四五万钱。以白居易的薪俸推算,陈公任滁州扬州取双俸应是十万钱,虽明未必与唐相同。但若果慕贵贪富者掌扬州,朝廷的损失更大,為防扬州落入此辈之手,重用不怀一丝贪念的陈琏。

明清时期官宦人家各地留下不少堂皇府第,其主人只是四五品官而已,反之陈琏以少宗伯爵位(侍郎,正三品)退官,但返乡时随身只是几十箱书。虽然他的同僚说他薪厚而节俭,但他自己说为官五十年,以贫见称,因常接济部属或贫困人士。退官回乡造道路,筑桥修祖祠,再建不成什么园,什么府,仅造一房其名“万卷堂”(故址在东莞城同德街莞城中心幼儿园所在地),其实只是普通民居,作自己晚年居所及招待昔日的同僚,再沒有余资购置田产给子孙,陈公的清廉在明朝官场,无论明初或中后期均沒有例可援,罕有其俦。

宋时州郡皆有公费学校,一些儒者甚至创办私立的书院,到了明代,教育之风更盛,每县均有公费的学校,私人的书院更多。东莞既有中原的古遗风,厚街的王姓,桥头的陈姓,河田的方姓也有读书人家,明清时留下很多诗文作品,如王知谦的《益诚集》,王恪的《楚游草》,王慎的《梧山集》、王如龙的《易经精言》、《罗浮诗草》,桥头陈象明的《尘外尝》,陈玉成的《岭南明诗征》,陈嗣容的《春晖草堂诗集》,河田方俊的《虛棠集》,方日琼的《两游集》,方矩的《硕果集》,方华桢的《岭海诗抄》等等(见黃庆坤主編:竹溪拾遗),可惜上述著作流传至今的不多,不少已失散。

桥头琴轩公陈琏著有《归田稿》、《罗浮山志》、《宝安诗录》、《凤台诗录》,还有《桂林府志》、《成都志》、《永阳志》、《颍川志》等等,只得《罗浮山志》仍存,其余的在广东、东莞公立图书馆,私人藏书所均不见收藏,特别是其官五十年的主要著作《琴轩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也被认定失传。

不过仍有两线希望追寻《琴轩集》是否失传。

被誉近代藏书最丰的广束伦哲如(1875-1944),是东莞望牛墩人,他的藏书可与郑振铎(藏书斋:玄览堂)、傅增湘(藏书斋:藏园)等全国藏书家并列。岭南第一才女,文献专家沈玉清曾撰“大藏家伦哲如”一文,香港学者牟润孙也曾写过伦哲如,可惜此两文不知载于何刊何书,难觅披阅。王道士发现敦煌千佛洞壁画是无意的,但伦哲如在全国各地有意寻书,先是在庚子之亂及1911年清廷覆亡,搜集大批皇室流出来的善本,闲时即在福隆寺(北京),琉璃庙(北京)等候沒落的大官僚救穷时放出來的稀有本,买进几大批。京津沪粤武昌苏州四出访书,每闻有望族大戶主人离世,后人有意卖书,即前住商讨,不问清明元宋版,若获稀有本,有如得安阳甲骨文般喜悅,自云:卅年赢得妻拏怨,辛苦储书典笥偿。为了藏书,不计衣食,倾囊以购,惹得妻子孩子不满。此等书痴,断不会疏忽小同乡竹溪先贤陈琏的《琴轩集》的。《琴轩集》明清时期出版了三次,最近出版是清康熙六十年,之前是明万历及陈琏公在世的正統年间,伦哲如是否藏有康熙六十年版或更早的万历版谁也不知道。只是以其买书的热忱,四出访书的毅力,得到了心头愿才安心,且清末民初离康熙六十年时日到底短些,容易寻得,由此推算伦老应藏有《琴轩集》。

伦1944年谢世,长眠东莞故里,此时东莞正是陷日时期,不能声张。伦哲如早前得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马鉴许地山邀请任教,因家事不至。香港陷日后,知悉南京中央图书馆存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一百一十箱,多属明版的古籍,為日酋掠去运往东京,因此伦家不露喪事,以免日军注意。由此可知,伦的藏书不落入日军之手(日军投降后,香港大学图书馆馆长陈君葆先生全力追查,最后讨回交还给南京图书馆)。

伦哲如病亡之前,曾召弟子李棪,讲述心img。原来在三十年代中,伦求广东省主席陈济棠出资,将自己收藏的广东文献出版,由私藏变公藏,后陈济棠下野(1936),日寇压境(1937)而废。后李棪答应此后将尽力此事,伦把自己所藏全数交李,伦仙逝后,有关人士要求李交代书的去向,李初说寄存北京大学图书馆,再追问,李唯唯,最后无语,1949年后李棪到香港教书,再远赴外国,伦的藏书下落不明。

全国知名的学者特别是知名的藏书家,对伦哲如十年的心血藏书如石沉大海,无不痛心惋惜。伦收藏的孤本、善本、抄校本如皇家内阁大库,书是稀有之物,纵有金钱也换不回,因而也无法再版(愿真的寄存北大图书馆)广东乃至东莞,要重振乡邦文化必有严重的缺失。(参见董桥:养书)。

幸好追寻《琴轩集》另一线索也是东莞才子,也是爱书如命的藏书家,晚清恩科进士篁村的张其淦。张藏有清康熙六十年版三十卷的《琴轩集》,此是今独存的孤本,弥足珍贵,详见桥头村委会的《琴轩集出版序》。《琴轩集》康熙六十年版现存香港中央图书馆八楼特藏参考部,(索书号是846.2.7515)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现在说说陈琏公的《琴轩集》及其诗文:陈公初入桂林县学,即撰《大晟赋》,永乐年掌滁州扬州时,先后作《河清颂》《巡狩颂》《平安南颂》等赋献給朝廷,歌颂河海晏清,万邦安居乐业,皇帝恩德等,此古今难免,杜甫也曾献赋給唐玄宗。陈琏公格於职守而献赋,其文藻美丽,骈散均佳,文长而不冗,陈义高遠而惊动同僚。公为官五十年,笔墨驰骋也是五十年。《琴轩集》中的族谱序、墓志铭、碑文可知先人南迁的轨迹,令人神驰千年。其传、记、赞、颂等明暸本邑风土人物,山河船渡,读來意蘊无穷。

在中国史上,为官政绩及诗赋俱佳者不多,略计有南朝何逊,唐朝的有韩愈、白居易、杜牧,宋朝大约有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而陈琏公却是明朝的佼佼者,其五度任乡闱考官,两任礼部会试同考官,为国家选拔人才,二任国子监国师,为朝廷培养未來官员,一任通政使,大臣的奏章全经他过目,再送皇帝批阅。此职已是皇帝近臣,如果学问浸润不深,底蘊不厚,焉能得皇帝赞赏而允此职。其诗作不拘派别,既沒有李义山(商隐)李长吉(贺)迷离难測,也沒有杜甫如《秋兴》八首般忧郁沉痛及典多费解,公飽蘸热情,文采斐然,明清至今,屹立不搖,综观明初官场,政绩及诗赋难有其匹,有人拿唐时的柳宗元、刘禹锡与公相比,柳刘均是文才出众者,柳宗元更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但为官政绩不显,给陈琏公比下去。

《琴轩集》明清两朝出版了三次,公在世的明正统年间首次问世,是陈家出资印刷的,明万历年及清康熙那两次出版,均是由东莞县令捐贈曾,是公费出版。

或曰现今是商业社会,古诗词乏人问津。现代人疏于阅读古文古史确是如此,但也不尽言。十多年前全国举行第一届诗词大賽,南京南开大学的一位女学生,以一阕“满江红”从全国四万件作品中夺冠,轰动一时。此后又有纪念黃庭坚诗词大賽,纪念纳兰性德诗词大賽,可見诗词承继有人。古人作诗以表达个人的志向见解情操等,所以孔子曾說:“不学《诗》,无以言”,确是如此。

今天《琴轩集》用白話文注释出版,由考勘史料,检视古文今文,核对征引,或语出何经何典,或何朝何人,辗转推敲,才探得原意,再由陈发枝先生综其成,夙夜难懈,费时六载,可谓艰辛。参与其事诸君抱缅怀先贤之心,及喜好文史的天性使然,为厚街百村做些启迪润泽乡梓功夫,竭尽绵力而在所不计。

登山之巅,望东江西流,逝者如斯。《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先人千年前播迁南渡鳌台竹溪,山川依旧,今天的人拥有太多,但对过去知之太少,揆其主因是岁月丰腆,就会崇尚悠闲享受,不少人宁愿养蝈蝈提鸟笼过日子,也懒得翻书。电子讯息的泛滥,流风所及,人人埋首注目,不知今夕是何年。如果中国的传统文化承接有误,一点一滴的流失,历史离我们越來越远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时代虽然急速向前,但史籍文献仍不要为历史的长流所湮灭,使其绵世不绝,伸延到更远的年代。史学者认为“收一代之诗,存一代之史”,《琴轩集》重刊出版,正是这个道理。

(《琴轩集注释》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