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庵处士何公墓表

（原文）公讳本，字有源，姓何氏，号讷庵。其先世南雄人，宋崇宁中讳宏者，①由四会令摄东莞，②卒于官，子孙因占籍焉。传三世，号东野者，登庆元六年进士第，③官至南恩州司户参军，④秩迪功郎，⑤六子咸登科第，是后代有显者。高祖志大，景定五年漕举为临川丞，⑥曾祖文季，以孝友称，⑦大父武傅，以好善闻，考讳振，字成鼎，硕德奥学为乡邑所尊，母梁氏，有贤行。

处士九岁遭母丧，哀毁如成人。丁时抢攘，⑧随父避兵外乡，尝遇食思及母，辄辍餐饮泣，哀不自胜，或问其故，具以对，咸啧啧异之。洪武戊申，⑨国朝平定岭海，始复故居，即知读书、治生，尤谨于孝养，后遭父丧，哀毁骨立，葬祭之仪，咸克如礼，服继母之丧亦然。每遭亲讳晨，⑩则遑遑然哀慕弗已。岁时祀先，必诚必谨，宗族子弟翕然化之，与弟有容同居，友于之情，至老弥笃。有族子见嫉于后母被逐于外，伶仃顿踣，伥伥然无依，即取归诲育犹己子，复为之娶，家赖弗坠。有封姓者，腰白金二百两至城，为凶徒追索，惧奔处士家，急解金掷地，气勃勃未及语其故，即奔去。处士为收之，翌日封来谒，悉以原金付之，封谢曰：“非公仁厚，是金非吾有也。”即慰遣之，略无德色。

处士为人谨厚，甘淡泊白，不事华靡，待人一以致诚，人不忍欺之，或有为非义事，惟恐其知，平居言若不出口，及临事剖析咸中肯綮，人咸服焉。一日语诸子潜珍、潜渊曰：“若等知吾名庵之义乎？恒见世之夸智炫术、喋喋利口者，适足以戕厥身而已，今吾克守先业，沐浴圣化，讷之力也。若等当谨之，慎之。”又曰：“吾家自司户公以来，世以科第文学显，若等可不以学为务乎？”遂遣仲子从师羊城，学既有得，即为之喜。

晚年杜门不出，惟以书史自娱，视世利泊如也。既而患疮疾弗能起，亲朋来视，无异乎平时，当属纩，惟语潜珍等，奉先修墓为事，一不及家务，翛然而逝。实永乐十八年庚子夏四月一日也，享年六十有九。娶梁氏孺人，克相其家。子男二：潜珍、潜渊。孙男四：尚质、尚悫、尚智、尚纲，女孙四。以是年之冬十二月二十五日，葬篁村塘贝岭之原丙向。潜珍兄弟痛惟处士潜德弗昭于时，因状厥实，属从弟景恕谒余文，表于墓。

於戏，孰有为善而不报者乎？奈何世人闯闯于目前之效也。何氏世以科第文学相承，克迈种德。处士素习庭训，握瑜怀瑾，含章弗耀，惟以诗书道义淑厥后人，复积善以覆帱之。今二子俱贤，而才克世其家，不尚有天道哉。余与处士同乡邑，相知颇详，义不可辞，故为序其大节，揭诸墓前，为其后人可不知所自，而思所勉耶。

注释：①崇宁——宋徽宗年号，1102-1106年。②四会——广东省县名，位于北江支流龙江水与绥江水会流处。此当东古津水、南浈江、西建水、北龙江四水所会而得名。摄，兼理。③庆元六年——宋宁宗年号，六年为1200年。④南恩州——原为恩州，北宋庆历八年（1048），因河北路设立恩州，改恩州为南恩州。治所在阳江县（今广东省阳江市）。包括今广东省阳江市、阳春市和恩平市三市。属于广南东路。元朝至元十三年（1276），改为南恩路。六年后，恢复南恩州，属于江西行省明朝洪武元年（1368）废除南恩州。司户参军，州郡属官，主管户籍。⑤迪功郎——是古代官名，又称宣教郎，始于宋。《宋史·职官志八》：为从九品。⑥景定五年——景定为南宋理宗年号，五年为1264年。漕举，漕运司等单位主持的第一次考试称为“解试”，由礼部主持的第二次考试称“省试”，“最后由皇帝主持的考试称为“殿试”。解试也称乡试，是由各级官府主持。州试合格称乡贡，或“领乡荐”。漕试合格称“漕贡”，国子监试合格称“生徒”，凡合格者方可参加省试。“漕举”则是漕试殿试合格后“赐进士出身”⑦孝友——对父母好为孝，对兄弟好为友。⑧丁时抢攘——遇到时势动荡。丁，遭遇。⑨洪武戊申——洪武元年（1368）。⑩亲讳晨——父母死忌的日子。晨通常作“辰”。——惊恐不安。歙（吸xī粤音泣，莞音邑）——和顺。友于——典出《尚书·君陈》：“惟孝友于兄弟”。“于”字本是介词，后常“友于”连用称兄弟间的友爱。伶仃顿踣（伯bó粤音白）——孤独更甚。顿，一下子倒了下来。伥伥（昌chāng粤音昌、撑，莞音残）——无所适从。气勃勃——气急败坏。平居——日常生活。咸中肯綮（庆qìng）——常讲中关键处。肯綮，骨肉结合处，引申为问题关键处。戕（枪qiāng粤音祥）——伤害。属纩（矿kuàng）——在将断气者鼻前放新棉，试其有气没气，叫属纩。 翛——同“倏”（叔shū），很快，迅速。谒（业yè粤音热）余文——登门请我作文。於戏——於同“呜”，戏同“呼”；呜呼，感叹声。闯闯——匆促。克迈种德——能够努力积德。迈，通“劢”（迈mài），努力。握瑜怀瑾——比喻人有高贵的道德与才华。瑜、瑾，美玉。含章弗辉——藏才不露。章，才华。淑厥后人—使吏后人向善。淑，作动词用，解作“使……向善”。厥后人，他的后人。覆帱（道dào）覆盖，庇佑。

（译文）何公名叫本，字有源，号讷庵。他的祖先是南雄县人，宋朝崇宁（1102-1106）年间有个名叫何宏的人，由四会县令兼管理东莞县的政务，死于官职上，子孙因此落籍在东莞。传了三代外号叫东野的人，考上庆元六年（1200）的进士，官做到南恩州司户参军官阶是迪功郎，六个儿子都考取功名，此后每代都有显耀的人。高祖何志大，在景定五年（1264），漕曹举得中之后成为临川县的县丞；曾祖父何文季，以孝顺友爱知名；祖父何武傅，以好善闻名。父亲名叫何振，字成鼎，因高尚道德和渊博学问被乡县所敬仰，母亲梁氏，有贤淑的德行。

处上九岁丧母，守亲丧悲伤如同成人一般。正好这时天下纷乱，跟随父亲逃避战火在外乡，曾遇到饮食的时候思念母亲，都停餐哭泣，悲哀不能自己控制，有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老实地答，人们都啧啧地称赞而惊讶。洪武元年（1368），国朝平定岭南，开始回到旧居，即知道读书、经营生计，孝顺赡养尤其周到，后来父死，因过度悲伤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丧葬祭祀的仪式，都能够合符礼数，办理继母的丧事亦是这样。每逢亲人忌日，就心神不宁地哀伤思慕不已，冬年时节祭祀祖先，毕恭毕敬，宗族的弟子大受感动，和弟弟有容同居，兄弟之情，到老更深。有族中的弟子被后母嫉妒而赶出家门，在外面伶仃困顿，苦闷无所归依，何公接他人门，教诲养育犹如自己的儿子，又为他娶妻子，使他家庭依赖不曾坠落。有个姓封的人，腰缠白银二百两到莞城，被凶徒追赶索要，惊惧奔走到处士家，急切间解下白银掷在地上，气喘喘的来不及说明原故，立即离去。处士为他收拾起来，第二日姓封的来拜见，何公将全部白银交付给他，姓封的多谢说：“若非恩公仁厚，这白银就非我所有啊。”何公当即安慰他离开，并无有恩德于人的脸色。

处士为人谨慎仁厚，看淡功名，不好奢华，待人一片真心，人们都不忍欺负他，或者有人做不仁义的事，惟恐他知道，平时不爱说话，但事到临头一说就说到关键处，人都佩服他。一日对他的儿子潜珍、潜渊说：“你们知道我的名字讷庵的含义吗？经常见到世间夸耀智慧炫耀技术、喋喋不休贪口爽的人，恰恰是自害其身罢了。如今我能够守住祖先的产业，沐浴圣朝的教化，是木讷的作用呀。你们应当慎重又慎重。”又说：“我家自司户公以来，以科举文学扬名，你们可以不以学习为任务吗？”于是让第二子到羊城跟从师傅，学业有进步，立即为他感到欢喜。

晚年时候闭门不出，只有以书史自我消遣，看世间利益恬淡无欲呀。何公后来生毒疮无药可治，亲朋前来探视，与平时没有异常。到临死的时候，只有对潜珍等人说祭祀祖先修理坟墓的事情，没有一句谈及家务，很快死去。实永乐十八年（1420）庚子夏四月一日呀，享年六十九岁，娶妻梁氏孺人，能够帮助他的家庭，儿子两个：何潜珍、何潜渊，男孙四人：何尚质、何尚悫、何尚智、何尚纲，女孙四人。以这一年的冬天十二月二十五日，葬在篁村塘贝岭的高地丙向。何潜珍兄弟痛惜处士不为人知的美德不能大白于当时，因此写下履历，嘱咐堂弟何景恕拜见我。请求作文章刻在墓碑上。

哎，哪有为善而不得回报的事呢？奈何世人目光短浅只看见于目前的功效呀。何氏世代以科举文学相承，能努力积德，处士向来谨遵父亲教导，具有纯洁优美的品德，满腹经纶藏才不露，只以诗书和一股正气使后人向善，又积善来遗爱给他们。如今两个儿子都贤德有才，能够继承他的家庭，这不是还有天理吗。我与处士同在一个乡县，相知颇为详细，义不可辞，所以在序言中摘取他的大节，揭示于墓前，作为他的后人怎可以不知道他们的来源，而努力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