穴位的非特异广谱效应
腧穴是针灸学的基础。穴位效应的特异性研究近年来受到了广泛的关注,被认为是针灸理论的基础。然而针灸可以治疗的疾病非常广泛,现代针灸疾病谱报告了针灸可以治疗461种病症,因此单用穴位的特异性来说明穴位的有效性,不能全面地揭示穴位的功能。穴位的效应具有功能的普适性和相对特异性,但过于强调穴位功能的特异性使得各项研究之间存在很多相互矛盾的结果。近年来国际上一批有分量的、建立在规范的临床研究方法基础之上的大样本针灸临床研究论文相继发表,这些研究肯定了针灸对躯体软组织病变及相应的痛症有一定的治疗作用,但同时非穴位的假针刺治疗(sham acupuncture)和安慰(placebo)针灸也呈现几乎相同或大致相同的治疗作用,结果使穴位的“有”“无”受到质疑,穴位效应的“特异性”受到挑战。针灸研究应正确面对这些挑战。穴位的效应具有一定的相对特异性,然而穴位刺激对机体多个功能系统、特别是神经-内分泌-免疫系统会产生激活作用,这是穴位的非特异性的普适性效应。
以往的研究认为“穴位-内脏效应的特异性规律”是针灸学的根本理论,阐明该特异性规律的科学基础意义重大。然而,在研究中发现具有“穴位-内脏特异性联系”的穴位只占少数,过分强调特异性反而失去了穴位的本来特征,限制了针灸治疗的病种和临床运用。而部分穴位除了具有某些特异性调节效应特征外,还有更重要的普适性效应,而这些普适性的效应恰恰是针灸治疗多种疾病的基础。
尽管中医西医对生命的认识不同,但在疾病时属于“阴阳失衡”和“稳态失调”的疾病理念却是相通的。因此从“稳态偏离”来解释疾病之源是医学所公认的。而从现代医学来说机体的稳定状态是由“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调控,稳定状态下保持健康,偏离稳态为百病之源。因此疾病的本质就“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自稳态调节紊乱”而发生的异常生命活动的过程。神经递质、激素、细胞因子是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调节的共同语言。针灸恰恰是通过对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的调节来纠正自稳态的紊乱。目前针灸对神经系统的调节研究较多,而越来越多的研究证明针灸对内分泌系统中各内分泌腺如下丘脑、垂体、胰腺、甲状腺、肾上腺及性腺等方面的功能有不同的调节作用,具体体现在对糖尿病、甲状腺疾病、性腺疾病等内分泌功能失调或功能障碍性疾病的防治规律和机制研究上。针灸对于免疫系统作用则偏重于针灸对免疫分子和免疫细胞的调节,调节免疫分子主要是针对免疫球蛋白、补体系统、细胞因子三方面;调节免疫细胞则主要是针对白细胞、吞噬细胞、淋巴细胞、NK细胞等进行研究。随着对免疫系统的深入了解,以细胞因子及免疫细胞与神经细胞的相互作用为中心的中枢和外周固有免疫应答机制在非器质性疾病的发生发展中的重要作用逐渐凸显。而针灸恰恰是通过对于人体功能的调节来发挥治疗作用的,因此对免疫应答机制的再认识将为针灸对机体先天免疫的调节提供科学基础。
针灸作用的基本特征是调节作用,这种作用是通过调控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途径实现的,具有多环节和多靶向的机体各系统、器官、组织、细胞和分子之间的cross-talk(交互调节)的特征:这也是一个时髦的生物学研究的热门话题——系统生物学得以创立的核心。近年来对皮肤这一最大的神经-内分泌-免疫器官的研究结果,可为揭开针灸作用的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机制提供系统的生物学基础。
皮肤为人体最大的神经-内分泌-免疫器官,皮肤的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调节是针灸作用的全身性调节途径的具体载体。近年来,中国中医科学院针灸研究所景向红团队从脑-皮轴(brain-skin axis)的角度深入探讨了穴位非特异普适性效应及其机制,以穴位始动-脑皮轴系统响应-靶器官效应为主线,从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揭示穴位的局部调节和靶器官效应,揭示针灸效应的多靶点、多环节的普适性调节作用,为全面揭示穴位的效应奠定了科学基础。
针灸通过体表的皮肤传入,激活局部的神经纤维或者其他的皮肤细胞,调动局部的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皮肤的多种细胞具有重要的外分泌和内分泌活动,角质形成细胞、黑色素细胞、成纤维细胞和免疫细胞被认为是神经内分泌单位,这些细胞通过旁分泌和自分泌的方式相互作用,形成完整有序的神经内分泌网络。目前研究最为广泛和成熟的是皮肤具有与中枢相似的下丘脑-垂体-肾上腺(HPA)系统。HPA轴中的神经肽激素主要包括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激素、尿皮素、黑素皮质激素原,以及它们的产物促肾上腺皮质激素(ACTH)、α-促黑素细胞激素(α-MSH)、β-内啡肽及表达主要的类固醇合成酶。这些激素和它们相应的受体分布于皮肤表皮和真皮的特定部位,因此,在皮肤局部建立了类似的HPA轴,以旁分泌或自分泌方式相互作用,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皮肤HPA轴具有多种功能,可诱导表皮分化、色素沉着、血管反应、免疫反应以终止应激刺激引起的皮肤反应,保持皮肤结构的完整和全身系统的动态平衡。皮肤作为接受神经内分泌信号的靶器官,具有20多种神经递质受体。同时,皮肤又是一个激素和神经递质的合成分泌场所,可以分泌下丘脑-垂体激素、神经肽和神经营养因子、神经递质/神经激素、甲状腺素、性激素及其他类固醇激素,以及SP、VIP、生长抑素、CGRP、缓激肽、神经激肽、神经降压素、儿茶酚胺、内啡肽等。
皮肤的免疫系统包括定居的细胞群,募集的细胞群和再循环的细胞群,它们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定居的细胞群为生理状况下构成皮肤的细胞,包括角质细胞、成纤维细胞、血管和淋巴内皮细胞、肥大细胞、组织巨噬细胞、T淋巴细胞和树突状细胞。募集的细胞群包括单核细胞、嗜酸粒细胞、嗜碱粒细胞和中性粒细胞,以及肥大细胞、T淋巴细胞和B淋巴细胞。再循环细胞群包括树突细胞、自然杀伤细胞和T淋巴细胞,后二者都是通过循环到达皮肤。
皮肤的神经内分泌免疫除了具有强大的局部作用,其产生的激素还可以进入浅层和深层的真皮血管丛,或者营养其附属器官的血管,发挥其远道的效应。真皮产生激素和细胞因子可以在局部自由扩散到毛细血管,受到产生部位和血管的距离、细胞外基质的黏合度及局部的降解度的影响。相反,表皮产生的激素和细胞因子在穿透到真皮的细胞外基质前必须渗透到基底膜。因此,基底膜和细胞外基质的屏障作用和黏合度限制了这些细胞因子和激素到达浅层的毛细血管。针灸是否影响激素和细胞因子的分泌和扩散,是针灸穴位局部效应和全身性效应的关键。
皮肤的神经内分泌结构上紧密连接,分为表皮和真皮内分泌单元,它们又相互影响,可以通过溶解并透过基底膜,也可以通过感觉神经末梢连接真皮和表皮的结构。感觉神经元通过轴突反射释放神经肽到真皮或者表皮的神经末梢,传递顺行或者逆行的冲动,再通过特定的联系来传递信息到达靶细胞,靶细胞的活性由神经肽介导,而神经肽的合成和释放主要由无髓C纤维(C-多觉感受器)或者有髓Aδ纤维参与。针刺能够通过激活Aδ和C类纤维启动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的多个位点。
HPA轴是神经内分泌系统的重要部分,参与控制应激的反应,并调节许多身体活动,如消化、免疫系统、心情和情绪、性行为,以及能量贮存和消耗。它是一个协调腺体,激素和部分中脑相互作用的核心。应激易感是许多疾病的开始,原因是HPA轴的损伤。针刺对于许多疾病诸如疼痛、失眠、抑郁症、焦虑症、疲劳综合征等疾病的治疗作用,均与针刺调节HPA轴相关。针刺可能是通过调节HPA轴,影响外周的神经内分泌免疫功能,从而起到调节效应的,因此针灸对中枢HPA轴的调节机制的研究将是针灸作用普适性调节效应的核心所在。
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是近年来越来越被重视的领域,许多疾病的发生都与这一网络的稳态失调、导致功能性病变渐渐转变为器质性病变有关。比如炎症,目前认为是许多神经系统疾病的构成基础,如脑部炎症会导致神经细胞凋亡,在老年性痴呆的患者中,致炎因子肿瘤坏死因子(TNF)在脑脊液中增加,IL-6、IL-1、NO升高,这些物质会增强N-甲基-D-天冬氨酸(NMDA)导致的神经毒性,抑郁症患者血和脑脊液也发现TNFC-α、IL-6、IL-1、C反应蛋白(CRP)增加,这都提示炎症因子在脑部疾病的相关作用。再比如肿瘤的发生与体内的炎症及免疫监控失调有关。而目前的研究表明,针灸通过激活副交感胆碱能抗炎通路实现对抗炎因子的激活和致炎因子的抑制。
景向红认为,针灸穴位产生非特异性、普适性的稳态调节效应,是以脑-皮轴为基础的,针灸通过刺激穴位激活局部皮肤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调节局部HPA轴释放激素、神经递质和细胞因子,同时激活中枢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调节靶器官,完成针灸效应的多靶点、多环节的稳态调节。他们从穴位局部HPA和靶器官层次首次揭示了针灸引起的普适性调节效应及其机制(图1-22-4)。

图1-22-4 穴位电针与热灸后皮肤组织皮质酮含量升高
**:与正常组比较,P<0.01;#:与37℃组比较,P<0.05;##:与37℃比较,P<0.01。
他们同时观察到针灸可以引起穴位皮肤5-HT、SP、组胺(HA)、缓激肽(BK)、CGRP、TRPV-1等多种生物活性物质和免疫分子的表达变化,进一步系统观察到这些活性物质参与了针刺对机体各系统活动的非特异调节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