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行文,講求運用虛字,虛字不中律令,即文無是處,此讀《答杜溫夫書》,即可見到。茲就《平淮夷雅》所用虛字,列表於下:

乃:乃,猶“於是”也,《皇武》:“旣涉於滻,乃翼乃前”,此謂渡過滻水之後,軍於是分為左、右翼,並於是鼓行而前也。他如《方城》:“乃偵乃誘”,類推。但“乃”有時亦訓作“汝”,並轉到第三位,訓作“其”。如《方城》:“維彼攸宅,乃發乃守”,上“乃”字仍作“於是”解,下“乃”字則訓為“其”,此猶言乃發其守也。蓋吳元濟在洄曲,守衛堅固,彼即指元濟,發猶言伐,如《詩》:“駿發爾私”[1],謂以耜擊伐其私田,此指元濟所安宅之處,於是擊伐其所守也。又“乃諭乃止,蔡有厚喜”,第二“乃”字亦訓“其”,謂告諭蔡人,軍事行動已經停止,準備善後,下接“蔡有厚喜”,脈絡甚明。尋《易·萃卦》:“初六,有孚不格[2],乃亂乃萃”,此言不致其孚,則自亂其所萃也,子厚殆取例於此。

于:(一)于,於也,此常語,介在句中,使動作得達於目的物,如《皇武》:“訓于羣帥”,《方城》:“恩柔于肌”,皆是。(二)于,居也,猶言在也,如《皇武》:“宛宛周道,于山于川”,謂道中有山有川,軍乃在于山,在于川也。又“我斾我旗,于道于陌”,義同。若求其比,則《國風》:“于沼于沚,于澗之中”[3],乃適例也。(三)倒裝句,如《皇武》:“于社是宜”,宜,師祭名,此常語“宜于社耳”,今倒之,將“于社”提上,別以代名詞“是”抵“社”,動詞反在下。又如《皇武》:“廟于元龜”,亦倒裝句,此謂以元龜卜於廟耳,今反言廟于元龜,“于”仍“於”也,義固未改。(四)于,與也,如《方城》:“愬拜即命,于皇之訓”,即,就也,受也,“即命”猶言“受命”。斯時愬面對之事有二:一任職之命,一廷授之訓,於是文曰:愬拜而受命,連同皇家之訓,“于”同“與”,連及之詞也。《康誥》:“告汝德之說,于罰之行”,行,道也,言告汝德之說,與罰之道也,此最為適例,詳見王引之《經傳釋詞》[4]。廖注[5]引《書》:“于帝其訓”[6],于,謂遵行也,非是。(五)于,猶如也,如《方城》:“于燠其寒,于邇其遐”,謂天寒而如燠,地遐而如邇也。《易·繫辭傳》:“介於石,不終日貞吉”,是“介于石”,即“介如石”,最為適例。

允:允,以也,《方城》:“疇允大邦”,謂酬以大邦也,“疇”與“酬”通,潘岳賦:“疇匹婦其已泰。”[7]《皇武》:“胙以夏虛”,句法正相類,此乃“允”、“以”互用。

止:止,語辭,結尾無義。《方城》:“蔡人率止”,率,跟上文“孰是蔡人而不率從”而來,以語辭“止”作結而已。如《詩·草蟲》[8]:“亦旣見止,亦旣覯止”,皆其例。

其:“其”字之用不一,而要不失為代名詞,其中有訓為“乃”者,含義有二:一主事效言,與俗語“於是乎”相類,一示命令意。凡所代名詞為主詞,句中只一動詞,屬第一類,所代名詞為主詞,同特又為他一動詞之賓詞,句中有兩動詞者,屬第二類。如《左傳》:“五世其昌”[9],此“其”代“五世”,而“昌”位於“其”下為動詞,意謂五世乃昌,或五世於是乎昌也,而本篇“環蔡其來”乃異是。環,繞也,或謂如《周禮》:“環除九軌”[10]之“環”。釗案:“環”恐“擐”字形譌,擐,貫也,如《左傳》:“文公躬擐甲冑”[11]之“擐”,意指面縛吳元濟也。此一“其”字代蔡,而“蔡”為下一動詞“來”之主詞,同時又上一動詞“擐”之賓詞,句中涵兩動詞,意謂縛吳元濟,而乃將之〔普通語法,此處用“之”而不用“其”。〕來也,顯含命令在內,意借“而乃”一轉,其字固仍不失為關係代名詞也。下文:“錫汝斧鉞,其往視師”,即“擐蔡其來”之繁體文,中苞命令及一切組織悉同。此外為代名、形容詞之用,如“皇耆其武”,“耆”音旨,致也,“其”代“皇”,其武,謂皇之武也,名雖代皇,而所司固形容詞也。又“右翦左屠,聿禽其良”,“其”代吳元濟,其良,謂元濟之良將也,“其”為代名而兼形容詞兩項職務甚顯,由此類推,勢難覼縷。

曾是:曾是,舊訓“乃是”或“則是”。釗案:於意未足,凡言“曾是”,大抵不意有此事也,假其有之,乃是大大怪事。如《皇武》:“曾是讙譊,化為謳吟?”此謂天下斷無讙譊不化為謳吟之理,於是設為問答式,謂從前曾有讙譊而不化為謳吟者乎?答案當為斷無此事。讙譊,戰前亂象,謳吟,戰後治象。此等句子,皆應以反語收,形式非反語者,其意仍同反語。如本例:“化為謳吟”,作正語,而非“不化為謳吟”作反語者,意仍與著“不”字相等。《詩·大雅·蕩》:“曾是彊禦?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語有變化,失去原形。如實言之,當是:“曾是彊禦,而不在位?”與“曾是掊克,而不在服?”也。彊禦、掊克,皆惡人,在位、在服,皆處位執事意。綜而言之,乃謂殷紂之時,曾有惡人而不處位執事者乎?如子厚遵《詩》例造句,亦可作:“曾是讙譊?曾是謳吟?”,如《毛詩》仿子厚例造句,亦可作:“曾是彊禦,而不在位?曾是掊克,而不在服?”《方城》:“孰是蔡人,而不率從?”正可參證,惟一作“曾是”,一作“孰是”,略有不同耳。惟“曾是”與“孰是”,雖有不同,有時亦可互用,如《皇武》句改作:“孰是讙譊,而不謳吟?”《方城》句改作:“曾是蔡人,化為率從?”亦無不可。

按“曾是”,是問何處,屬地;“孰是”,是問誰,屬人。人與地之間,消息相通,造句時,可由作者選用一項。又《方城》:“孰纇[12]蔡初?胡甈[13]爾居?”上句屬人,下句屬地,亦人與地相配成一聯。

又按中國文字,全是單音,造句時,因單語與駢語配合難勻,往往形成橢句。如“曾是讙譊,化為謳吟?”,“化為謳吟”之削去“不”字,致成橢句,乃因“謳吟”是駢語之故。復次:中國語言,重習慣性,每有句未完成,而意已明瞭,於是橢句漸由習慣而成自然。如《左傳·泓之戰》:宋襄公不重傷,不禽二毛,人為之語曰:“若愛重傷,則如勿傷”[14],下句必說成:“則不如勿傷”,方為足意。謂你若愛惜重傷,不以加於人,則不如逕勿傷之之為得也,“不”字削去,人亦了然,凡此皆習慣成文。[15]

是:是,此也,代名詞之一,常語也,而有時頂上一名詞,而動詞反置於下者,應須留意。如言“圖利”,動詞轄名詞,居上,常也,而偶欲強其語意,將“利”字提出置於上,以代名詞“是”頂之,動詞反在下,又以“惟”字顯其特別,則“惟利是圖”之句式以成。其或名詞為駢語者,“惟”字又往往略去。斯例也,柳文使用最衆,而《唐雅》中亦不一。復次:代名詞中,作是項用者,“是”字外猶有“之”字,他代名詞則不可用。如《方城》[16]:“威命是荷”,“是”字頂“威命”,“荷”字在下,“罍斚是崇”,及“厥父是亢”,《方城》:“熊羆是式”,皆同。式,廖注:猶似也,恐非是,“式”應如“句踐式怒蛙”[17]之“式”。《方城》:“柔惠是馴”,“是”字頂“柔惠”,“馴”字在下。柔惠,指人之柔順者,惠,順也,《詩》:“柔惠且直。”[18]凡此,均削“惟”字例。他如《皇武》:“惟義之宅”,“之”字頂“義”,“宅”字在下,宅,居也,《潭州戴氏堂記》:“戴氏以泉池為宅居”,宅、居同義駢立,惟此處不作動詞用耳。《書》:“王宅憂”[19],言居憂也,又《書》:“宅心知訓”[20],言居心也,獨《論語》:“居仁由義”[21],仁言居,義言由,不言宅,由者動象,宅者靜象。《方城》:“惟西平是庸”,“是”字頂“西平”,“庸”字在下,此均加“惟”字例。

惟此等語,形式亦有變化,不能等量齊觀,宜予注意。如《皇武》:“王旅渾渾,是佚是怙”,“是”皆直頂“王旅”,佚、怙作動詞用。王旅是佚者,乃使王旅逶遲周道,而安逸前進,王旅是怙者,謂王旅強,可得恃而無恐也。又《方城》:“汝陰之茫,懸瓠之峨,是震是拔,大殲厥家”,“是”皆直頂上“茫”與“峨”,是震者震茫與峨,是拔者亦拔茫與峨也。茫,茫洋也,指汝陰之廣大,峨,巍峨也,指懸瓠城之高聳,此其一。又句法時或形似,而內容未必同,如《皇武》:“載闢載祓,丞相是臨”,此“是”字並不直頂“丞相”,而遙頂上章所稱之“蔡”,蓋載闢者謂開闢蔡地,載祓者祓除蔡之不祥,丞相所臨,亦謂臨蔡,非有何物臨丞相也,此其二。餘類推。

伊:伊,以也,《皇武》:“蔡兇伊窘”,謂蔡兇且窘,“伊”字從中連及之也,與《方城》:“寇昏以狂”,句法相類,伊、以二文,直可互用。

爰:爰,於是也,或訓“于時”。《方城》:“其恃爰獲,我功我多”,“恃”跟上“維彼攸恃,乃偵乃誘”而來。恃,謂吳元濟驍將吳秀琳也,上只言偵誘而已,于時乃獲之,故曰其恃爰獲,“爰”作“于時”解,甚當。《詩·斯干》:“爰居爰處,爰笑爰語”,《公劉》:“于時處處,于時盧旅”,“爰”即“于時”也,“于時”即“於是”,王引之之說如是。

式:式,語詞,一曰發聲也,本文兩用“式”字。一《皇武》:“式和爾容”,一《方城》:“式慕以康”,皆如《詩·斯干》:“式相好矣”,特發語而已,乃無義可指也。

聿:聿,遂也,《方城》:“右翦左屠,聿禽其良”,謂翦屠之餘,而遂禽其良也,此與“其恃爰獲”之“爰”,消息相通。《詩》:“歲聿其莫”[22],《傳》:“聿”作“遂”解,然解作“爰”,謂歲于時已暮,亦得。

右不過於柳文首篇,擇若干關鍵字,略加詮釋云爾。綜舉全《集》,子厚大抵每篇皆在細針密縷之中,加意熨貼,從無隨意塗抹,泥沙俱下之病,必須明了此義,方可得到柳文之神。退之稱子厚之文,雄深雅健[23],所謂雅者,不窺破此竅,即不能了解何謂之雅。吾嚮後節次將有說明,姑首存其略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