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程魚門與袁子才同時，家挾鹽莢，樓多藏書，而好周贍戚䣊，禮接文士，聲華鼎盛，一瀉無餘，晚赴陝督畢秋帆謀卒歲之資，而斃於途，士林痛惜。平生為文，依倚歸、方，有《〈望溪集〉後》一文，顯述所志甚晰：

余十年以來，于近人詩酷嗜錢塘厲樊榭[226]，古文則服膺桐城方望溪，有余同志者，輒相與把玩，背誦擊節以為快，其有異者弗與深辨，竊心議其學之淺也。夫詩有詩人之詩，有學人之詩，有才人之詩，而必以詩人之詩為第一。文有學人之文，有才人之文，而必以學人之文為第一。蓋文以明道，指事敘情，必根諸道，而言始無棄。唐韓、柳、李三家而外，非無奇峭奧衍之文，然皆使氣矜才，修飾字句，于道概未之聞也。南宋以降，迄乎元、明，多能闡發理藴，而無淹博之學以振之，所謂言之無文，行且不遠。惟明歸震川之文，原本經術，而曲得事情，望溪則風骨峻峭，言之有物，要之吾生平於文，所翕然心折者，二公而已。庚寅八月過金陵，得《望溪文》增刻本，以校舊作多百餘篇，九月上旬，興化舟中評閱，三曰而畢覽，所得又有過于前者。大抵望溪讀書本不多，其于史學，涉獵尤淺，自《三國志》以下，皆若未見，何論稗官野乘？惟熟于周、秦、漢之書，用力堅深，遂造詣及是，讀其文者，不可以其時露村學氣而忽略視之，假令有人博極羣書，返而歸之于約，其研鍊烹洗，亦如方子之深，所成就又當何若也？

文中於望溪讀書不多之蔽，毫不隱諱，而隨園與為友，一唱一和，伸引彌長，有《與蕺園書》一通，足資印可，蕺園即魚門別號也。

古文之道形而上，純以神行，雖多讀書，不得妄有摭拾，韓、柳所言，功苦盡之矣。考據之學形而下，專引載籍，非博不詳，非雜不備，辭達而已，無所為文，更無所為古也。[227]嘗謂古文家似水，非翻空不能見長，果其有本矣，則源泉混混，放為波瀾，自與江海爭奇；考據家似火，非附麗於物，不能有所表見，極其所至，燎於原矣，焚大槐矣，卒其所自得者，皆灰燼也，以考據為古文，猶之以火為水，兩物之不相中也久矣。《記》曰：“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228]，《六經》、《三傳》，古文之祖也，皆作者也，鄭《箋》、孔《疏》，考據之祖也，皆述者也，苟無經、傳，則鄭、孔亦何所考據耶？《論語》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229]，著作家自抒所得，近乎為己，考據家代人辨析，近乎為人，此其先後優劣，不待辨而明也。近見海內所推博雅大儒，作為文章，非序事噂沓，即用筆平衍，於剪裁、提挈、烹鍊、頓挫諸法，大都懵然，是何故哉？蓋其平素神氣，沾滯於叢雜瑣碎中，翻擷多而思功少，譬如人足不良，終日循牆扶杖以行，一旦失所依傍，便倀倀然臥地而蛇趨，亦勢之不得不然者也。且胸多卷軸者，往往腹實而心不虛，藐視辭章，以為不過爾爾，無能深探而細味之，劉貢父笑歐九不讀書，其文具在，遠遜廬陵，亦古今之通病也。〔釗案：本文節錄卷八《清道光朝文風》題下引文，稍嫌複沓，讀者諒之。〕

袁、程兩家覈論為文之道，大抵歸結於博而返約，縱不能博，於文了無所害，然其卒也，望溪之村學氣，蕺園沾丐無遺，而隨園之市儈氣，並亦不因貌為簡古，與登大雅之堂，江南唯一狂生汪中[230]，致將苞、枚列為一組，以“不學”為之標識，殆不失為《新世說》之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