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州訾家洲亭記
茅順甫[6]云:地之勝固奇峭,文亦稱之。釗按:洲在桂林省治,臨灕江即望見,至今居民仍以訾姓者為多,十七年前,余違難於此,以無人同遊,未踏斯地,一望平衍,無茅順甫所謂奇峭也,文多點染,與境並不相稱。順甫又云:文中句法,不免齊梁體,不知齊梁體胡指。如“萬山面內,重江束隘”,及“日出扶桑,雲飛蒼梧”等句,若指作齊梁體而去之,則文中之菁華竭矣。至“抗月檻於迴溪,出風榭於篁中”,此兩句吳摯父擲之,殆中於順甫之諷議。須知游觀之作,自別有其體裁,文之至者,齊、梁未必非,文與境不叶,即漢、魏亦未必是,順甫帖括之儒,似不足以語此。
《桂林風土記》云:
訾家洲在子城東南百餘步長河中,先是訾家所居,因以名焉。洲每經大水,不曾掩浸,相承言其浮也。元和中,裴大夫攬勝尋幽,樂茲佳境,創造亭宇,種植花木,迄今繁盛,東風融和,衆卉爭妍,有大儒柳宗元員外撰碑千餘言,猶在。
《風土記》為唐莫休符[7]所撰,原書三卷,今存其一,以唐人述唐事,頗有軼篇可採,特此條非其倫也,此條至今讀之,該洲仍與千年前所見相同。
明蔡汝賢,字思齊,松江華亭人,隆慶進士,官御史敢言,致仕後著書不少,中有《嶺海異聞》,又別一種曰《桂勝》,或《桂勝》即《異聞》內一篇云。
《桂勝》序(蔡汝賢)
嘗讀柳子厚《訾家洲記》,稱桂林多靈山,拔地峭起,林立四野,意欣然嚮之,顧去松數千餘里,欲一登眺無繇也。萬曆己丑〔萬曆十七年。〕夏,會余奉命鎭撫西陲,道衡湘,入桂林,驟見石峯,交立雲表,左顧右盼,令人輵轄。〔字出司馬相如賦[8],注:搖目吐舌也。〕久迺知郭以內為獨秀、疊綵、華景諸山,其外則棲霞、彈丸、龍隱峙其左,隱山、西峯、中隱踞其右。又伏波灕堆,旁跨江水,水則灕、陽二江,會於灕山,沕潏[9]南湊以入海,而訾家洲實為之襟喉,此其大觀也。余未遑周覽,即一、二所睹記,峰巒銳者,筆聳劍植,稍有起伏;或斾而麾,或几而憑,又或列甗可炊,或端笏以謁;其平者屏倚幕張,詭麗非一,中有巖洞,或堂或室,或闕或閣,乳凝苔繡,諸石駢附者,又千態萬狀,覺子厚所稱尙未備云。
汝賢謂子厚所稱未備,今人讀《〈桂勝〉序》,果即以為備乎?汝賢在明末寫此文,吾敢以謂子厚在中唐所記,遙為詭麗。
本文題署“桂州裴中丞作”,蓋奉長官處分,而赫然應教之文也,中丞名行立,《集》中別有《上裴中丞撰〈訾家洲記〉啓》,觀此,作記始末可得。吾最愛子厚啓事小品,精麗似六朝,因並錄其啓如次:
右伏奉處分,令撰《訾家洲亭記》:伏以境之殊尤者,必待才之絶妙,以極其辭,今是亭之勝,甲於天下,而猥顧鄙陋,使為之記,伏受嚴命,不敢固讓,退自揣度,惕然汗流。累奉游宴,切觀物象,涉旬模擬,不得萬一,竊伏詳忖,進退若墜。久稽篆刻,則有違慢之辜,速課空薄,又見疏蕪之累,期廢事,[10]尤所戰慄,謹修撰訖上獻,退自跼蹐[11],不知所裁,無任隕越[12]惶恐之至。
文通體無一賸義,無一宂句贅字,矢口而起,隨手而止,自然流利,恰到好處,所謂以無厚入有間,大手筆固靡所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