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侯官張燮鈞〔亨嘉〕在光緖中葉,以篤學能文,宏獎風流著稱;時充湖南學政,得士稱最,如李希聖[126]、熊希齡、鄭沅[127]、曾熙[128]之流,皆著籍門下。近得見所刊文集,有《擬柳子厚〈封建論〉》一首,甚喜,特諷誦數過,殊不如意之所欲得。蓋唐貞元與清光緖,相去一千二、三百年,得張燮鈞與子厚同論一事,而毫無補於前作者,且未能表襮燮鈞所處之時代性,不勝悵悵。顧吾仍須迻錄此文,以此人勤勤淬厲,學不欺人,即所論未盡所長,亦欲使其匠心與天下人以共見也。
擬柳子厚《封建論》〔有序〕(張亨嘉 )
昔柳州作《封建論》,謂封建非聖人之得已也,不得已而封建者私也,似未甚確。至謂秦有叛民而無叛吏,漢有叛國而無叛郡,唐有叛將而無叛州,反覆申明,千古不易之說也。自唐迄今,閱千載矣,勢殊俗異,通變因時,爰舉所見而擬曰:
三代而上,以封建而長,三代而下,以不封建而促,然則封建可復乎?而不盡然也。三代而上,以封建而治,三代而下,或以封建而亂,然則封建不可復乎?亦不盡然也,道在寓封建於郡縣之中而已。夫古之立國也,厚澤深仁之意,旣可淪浹乎肌膚,建官立政之規,復足維持乎綱紀,後世則戰克而攻取耳,小就而粗安耳,故曰:三代以上之永,永以仁,非僅封建為之,三代以下之促,促以暴,亦非僅不封建為之也。古之立國也,螽麟之支,皆咸一德之聖,熊羆之士,即不二心之臣,後世則麤猛之武夫耳,怙侈之世族耳,故曰:三代以上之封建得其人,此封建之所以治,三代以下之封建失其人,此封建之所以亂也。夫鑒於亂之不以封建,則封建宜復,顧漢嘗封建,而七國幾同三監[129]之憂,晉嘗封建,而八王遂啓五胡之釁,毋亦屏藩之樹,地廣兵雄,而有以制內者,乃無以制外乎?鑒於促之不以不封建,則封建不必復,顧魏不封建,而懿、師、昭之勢訌於中,宋不封建,而遼、金、元之禍隨其後,毋亦郡縣之治,勢分力弱,而無以制內,並無以制外乎?然則寓封建於郡縣者,其道何由?曰:宜於東南之海疆,西北之邊境,分建大國,或特簡重臣,使之蒐乘補卒,則外侮禦,而懷、愍、徽、欽[130]之患消矣;或眾建同姓,使之保境息民,則國本安,而曹、馬、蕭、劉[131]之釁息矣。而又立之命卿以殺其權,停其承襲以防其弊;至於中原腹地,仍設郡縣,使守令之賢能者,可進為侯伯,侯伯之恂懦者,可試以守令,則人材不至偏廢,財賦有所從出,而長治久安之道得也,後有作者,可以采焉。
《序》謂聖人設封建為私,柳州卻無是語。柳州所謂私者,指秦皇毁封建而言,與封建初期無涉。燮鈞持論如此,似先讀柳文不熟,而專憑己意,借題造論而已。然則燮鈞之意安在耶?時在光緖末造,正世界瓜分中國論脫穎而出之時,滿洲朝廷之孱弱無能為,已如燭照數計之無可否認,燮鈞際此而主封建,將誰封建?抑封建誰耶?平心論之,燮鈞議在東南海疆、及西北邊境建立大國,此必鑒於左宗棠新疆平回之師,略樹威望,而劉、張[132]東南互保之約,曾挽危機,因欲將中國成一犄角之勢,倚人力以回天意,此誠飽學迂儒如張燮鈞者,所為憂國之論,不過如是而已。
語云:“起事必於東南,收功必於西北”[133],作者之意,殆欲將中國繪成常山之蛇[134]圖貌,擊東南而西北應,擊西北而東南應,乍經建制,輒舉後來收功起事之效,網羅淨盡,於以維持國家於不敝,嘻!是亦隨意所云之烏託邦制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