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研生與人論文書
前以拙稿各種就正，廑《譜例》一編，得邀瀏覽。承書指示，謂蹈本朝各家箋疏習氣，又謂文莫難於治氣，而自傷其氣之為傎，眞詞家要妙之言，堪為服膺。然汝懷雖粗治小學，為文亦不專尙箋疏，而竊意文事固有不得盡廢箋疏，箋疏又非始於本朝文家者，請得申其說而再求是正。譜而有例，則其創為之，而不免流俗之疑惑，不得不為證援，子姓不悉喩文辭，不得不為疏解，非他文之悉出於是也。然箋疏之體，其傳最古，非肇於漢世之經師，《易》曰：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動者也，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26]。《記》曰：絰也者，實也[27]，葬也者，藏也[28]，射之為言繹也，或曰舍也，繹者，各繹己之志也[29]，東方者春，春之為言蠢也[30]。《左氏》曰：所謂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31]，萬，盈數也，魏，大名也[32]。《公羊氏》曰：曷為或言而，或言乃？乃難於而也。[33]《孟子》曰：畜君者，好君也，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34]，徹者徹也，助者藉也，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35]，泄泄猶沓沓也[36]，惻隱之心，仁也[37]，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38]。凡箋疏之在經傳者，幾難更僕數矣，而漢儒之《通德》、《釋名》、《解字》諸作，乃祖厥體而為專書，匪惟專書，其崇論宏議，一篇之中時或錯焉。王子陽諫疏[39]曰：《詩》云：匪風發兮，匪車揭兮[40]，說曰：是非古之風也，發：發者，是非古之車也，揭：揭者，蓋傷之也。劉子政[41]封事曰：《周頌》曰：降福穰穰[42]，又曰：飴我釐麰，麰，麥也，始自天降，若此者又可僂指計？且以傷氣而論，孰過排比重疊？而漢文乃有雜引書傳至五、六十句者，其詞意比疊，又不待言，以後來文家校之，將毋巧拙、利鈍之殊致？然不得以後人之巧利，勝前人之拙鈍也。說者謂：古人之文為渾樸，非惟渾樸也，原其徵引之繁，蓋守《禮經》身質言語之戒，[43]故必則古而稱先。其奏御也，必曰臣聞，或曰：聞之於師，其所諷諭，輒引經傳釋之，以明其義，而不必言之出於己。然而經傳具焉，師法具焉，恭敬退讓具焉，後之人反是，德不足則求勝於言，理不足則求工於律，而淳漓厚薄，復有氣運之樞，筦於其間，不盡涉文家之趨向，乃或謂判分於八家，則又非也。夫文之得以氣言者，莫過於唐之韓，與宋之蘇，而韓之狀復讎，兩引《周官》，一引《公羊》，而疏解之辭句不下十，其《上宰相書》則尤繁。蘇之《合祭六議》，雜引《詩》、《書》、《周禮》、《春秋》、《左氏》，幷及鄭注、賈疏[44]、《水經注》之屬，句不下數十，而詮釋之繁，且數倍焉。然則唐、宋文家，未嘗不崇古法，而無掩於其氣之浩然，學者或專取矜奇弔詭之章，喜其虛靈幻眇，以為勝古人之平拙，遂於此界劃鴻溝。不知虛靈幻眇之涂徑，莊、列已權輿[45]於秦、漢之前，其辭意皆超軼絶倫，然非文之正軌矣。且夫物必先有體，而後氣坿之，則文家論氣，當兼論體。文有論議，有紀敘，有解說，而篇幅有大小、修短、詳簡之不同，體有殊，而氣亦有殊矣。且如《春秋》、《周官》，細碎如紀賬目，而與《詩》、《書》同列為經，《尙書·禹貢》、《顧命》，體如《周禮》、《春秋》，而與殷《盤》、周《誥》之情辭敷鬯[46]，同居《尙書》二十九篇之列。尤異者，孔子以一手繫《易》，篇各不同，惟《說卦》與《繫辭》差近，其中復多奇變，而後人統以《十翼》名之。然猶曰此古書，非可以後世文體律之，至左氏之傳《春秋》，已與今之文格伊邇，而長纍千言，簡惟一語。孔子曰：辭達而已矣[47]，故體不同而同歸於達，然達則可簡，未達弗可簡也，而文家乃有尚簡惡繁之弊，夫蕪雜者文之病，脫略獨非病乎？自雅潔之宗標，而文格高，而文品尊，而文律綦嚴，然因是而適成蹇弱者多矣。今有事物之紛紜蕃變，生人之材行志義，繁不勝書，則將捐其繁重，就其簡便，以成吾文之雅潔乎？是自為文計，而文之不繫乎事與人也，其貽誤實自漢之太史以著潔之言。柳州取潔於馬遷，屢索不得其說，而文家於字稍粗俗，相戒蠲除，豈知“腎腸”見《書》[48]，“狐”、“鬼”見《易》[49]，《孟》說“糞”[50]而《莊》說“屎溺”[51]乎？甚至郡縣歲月，率多不詳，揆厥由來，無非尙潔。夫古人之於辭也曰修，何嘗不言洒刷？然以潔故，而至使人不得其端委，則亦何事於文矣？今人每病考據之繁，竊謂今日之繁，實由昔人之簡，故滋論辨，使其言之詳且周焉，不少假之疑竇，聚訟何自而生？故夫文之事，吾寧稍貶其格而微失於繁，損己以繁，即授人以簡，通校之，得失未嘗不相償也。且今人之讀古書，有不惜其簡而惜其詳者乎？抑文之類不一，為文之人類亦不一，有碩人，有才人，有文人，有學人。豐功偉烈，耆儒長德，皆得謂之碩，彼其偶爾發攄，皆關民彝物則，不屑屑於文，而文莫與競者也。負異人之稟，志氣僨興，而或見抑於時，則宣諸文以伸其抑塞，為嘻為悲，為幻為怪，無所不至，皆才人之所為也。而文人者，無分窮達，有志藝林，謹守繩趨，不失尺寸，以求合於人之矩度，而淺深、厚薄之各視其力焉。若乃究終始於遺經，慨空疏之鮮用，實事求是，以期積纍通貫，而即於眞知，則劉勰氏所云：辭徵實而難巧者[52]，而亦不必以文論。若是者，人殊而文殊，文殊而氣亦殊，又非廑體之別矣。
咸、同間，吾鄉湘潭羅汝懷研生，一踐履篤實之老儒，平生以訓詁掌故見長，而於文事不甚厝意。此書申言行文箋疏之不可少，而氣與體必須相配，並以文尙雅潔為不然，而集矢於柳州之取潔於馬遷。作者自道所得，不失為文家本色，顧謂用粗俗字即為不潔，顯屬誤解，吾意殊不必與之申辯以歸一是，亦各是其是而非其非可也。此老在吾湘有高名，郭筠仙、劉霞仙、吳南屏諸公，交相推服，吾雖後起近一百年，平日見其單言片語，都不忍拋棄而什襲藏之，今得其《綠漪草堂集》，瀏覽一通，而錄存一文如右，亦無失詩人“維桑與梓” 之義[53]云爾。
嘗謂以箋疏入文，大有巧拙、銳鈍之不同，凡拙而鈍者之用此也，迹每如泥中之鬥獸，或飛蝗之蔽天，讀者輒患其文之長，往往再三伸紙，視後幅尙餘幾許。若夫巧而銳者則不然。一、二證之提示，非爽如畫龍之點睛，即急若垓下之會戰，讀者盎然覺其文之有味，而唯恐紙盡，此子厚之《祀朝日說》所以為眞考據，眞文章，從未聞有人以箋疏習氣訾之。研生自承索不得潔字何說，不知此即潔之眞諦所在，惜作者學文之功不深，尙不足以語此，即以本文為例，前半段蝗獸之迹，當苦洗洒未淨。研生長子萱，字伯宜，投筆從戎，殉難於黔，其人文武兼資，有用世之才，識者以為大過乃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