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瞻有《續〈楚語〉論》[138]以非子厚之《非〈國語〉》,其論如下:

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屬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宗老將薦芰,屈建[139]命去之,君子曰:違而道。唐柳宗元非之曰:屈子以禮之末,忍絶其父將死之言。且《禮》[140]有:齊之日,思其所樂,思其所嗜。子木去芰,安得為道?甚矣柳子之陋也。子木,楚卿之賢者也,夫豈不知為人子之道,事死如事生,況於將死叮嚀之言,棄而不用,人情之所忍乎?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也。父子平日之言,可以恩掩義,至於死生至嚴之際,豈容以私害公乎?曾子有疾,稱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141],孟僖子卒,使其子學禮於仲尼[142],管仲病,勸桓公去三孺。[143]夫數君子之言,或主社稷,或勤於道德,或訓其子孫,雖所趣不同,然皆篤於大義,不私其躬也如此。今赫赫楚國,若敖氏之賢,聞於諸侯,身為正卿,死不在民,而口腹是憂,其為陋亦甚矣。使子木行之,國人誦之,太史書之,天下後世不知夫子之賢,而唯陋是聞,子木其忍為此乎?故曰: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也。然《禮》之所謂“思其所樂,思其所嗜”,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曾晳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144],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母沒而不能執母之器,皆人子之情自然也,豈待父母之命耶?今薦芰之事,若出於子則可,自其父命,則為陋耳,豈可以飲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古人以愛惡比之美疢藥石[145],曰:石猶生我,疢之美者,其毒滋多,由是觀之,柳子之愛屈到,是疢之美,子木之違父命,藥石也哉!

子瞻之論甚辨,其義似正,而辭實狡,且故以子厚之道,還治子厚之身,乃尋垢索瘢而為是文,非子瞻由衷之言也。何以言之?且子厚平生論政,維民之極,違民而就私,固解人之所必不為,子瞻有契於柳,此誼爛熟於胸,夫何待言?適子瞻之徒江端禮,有《非〈非國語〉》之作,子瞻自言曾有意為此,而姑讓端禮居先,則一旦《國語》論題在手,不有至大、至剛之正義,以服端禮而領輿誦,將不如不言為愈,於是子瞻之荒言出矣。

荒言者何?曰:“赫赫楚國,若敖氏之賢,聞於諸侯,身為正卿,死不在民,而口腹是憂”,此持義何等正大!而且子厚平日論政,一切歸本於民,今以死不在民,間執子厚,宜子厚無辭可對。嘻!狡已,子瞻何以知子夕〔屈到,乃楚卿屈蕩之子子夕。〕之死不在民乎?夫人已卿矣,遺言必分公私出之,管仲之謀去三孺也,當直陳於桓公,而不可猥述於同僚,孟僖子之使子學禮也,當諄屬於大夫,而不可輕發於家衆,凡臨命而為公式與半公式之囑託,其取徑不外乎是,若夫薦芰也者,直私之私而已,私之式而召宗老了之,夫復何疑?且子瞻安知子夕當時不已有公如去三孺,半公如子學禮等,密言於主君若大夫矣乎?今遽於祭用何物絶私之事,而漫以死不在民責之,是子瞻不知公私之界,國家之別,羣己之分,智下於初解世事之五尺童子,抑何荒誕可笑一至於是乎!

右就義而言之如是,若以父子之恩論,則子木恐彰乃父之陋,唯有密遵遺言,弗使外知足矣。夫子瞻身與中祕[146],手掌牋奏,亦旣有年,豈不知庭闈細故,家祭軼聞,即使主人為卿,亦無無故而輒傳之諸侯、誦諸國人、並書之太史之理。今子瞻之辭云爾,職是從無而生有,造迹以實謗,故設淫詞以申子木之罪者也。雖然,事祕而不漏,亦謂循家常之道為然耳,今子木不遵父命,故抗宗老,使故家醜聞,一旦飛揚於外,則家內之祭壇未撤,而泥中之鬥獸已明,凡子瞻所推諸侯、太史諸後效,將難保不如響而斯應,由是子夕之陋之公之於世,正其子之抗命有以成之。倘非然者,則屈到嗜芰而屈建薦之,亦如曾晳嗜羊棗,曾子不忍食羊棗已耳,其中有何得失、是非之可論哉?

此其故子瞻早知之矣,其言曰:“薦芰之事,若出於子則可。”嘻!本來出於子則可之事,益以父命,豈非兩美相彰?今子職應辦,而以父命反致抗違,此其子果何如子乎?豈非子唯恐父陋不聞,而故以不孝速之者乎?

一言蔽之,柳子之論薦芰,叶乎禮而準乎情,固毫不見為陋,蘇子所論,非惟陋也,悖禮逆情,而論不中程,兼而有之。又蘇子論中,兩言“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嘻!夫何所謂大不忍?絶令人難解。吾重思之,子木並無所謂大不忍,而子瞻卻有所謂大忍,蓋悖禮逆情、而論不中程之文,固非大忍人不能為也。曩子瞻之父明允[147],草《辨姦論》,謂凡論事之不近情者,鮮不為大奸慝,今子瞻論屈到事,其遠於人情之處,吾敢謂頗饒父風,蓋大奸慝之與大忍人,在恆人之意量中,職不啻同實異名之辭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