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退之好為人師,其師、弟子之間,動輒齟齬,子厚絶無是也,此韓、柳之特異處。

王漁洋《池北偶談》云:

韓吏部文章,至宋始大顯,其在當時,皇甫湜號為知公者,然其《諭業》一篇,備論諸家之文,不過曰:“韓吏部之文,如長江萬里,一道衝飆激浪,瀚流不滯,然而施之灌漑,或爽於用”,若有微詞,反不如李北海[98]、賈常侍[99]、沈諫議[100]之流無貶詞也。若天不生歐公[101],則公之文幾湮沒而不彰矣。按持正此文,出自袁昂[102]《書評》,後世敖陶孫[103]、王弇州[104]諸家文評、詩評皆仿之。

東坡《南海廟碑》[105]云:“汗流籍湜走且僵”,夫走且僵者,豈施之灌漑或爽於用而致然耶?

宋陳善[106]《捫蝨新話》云:

李翺親從韓退之遊,而學佛自若也。今之讀韓文者,則皆闢佛老,然公自言:籍、湜輩屢叛其教,而獨不及翺,此又何也?

籍、湜輩顯叛退之,退之當時亦自知之,其所以不敢斥言翺者,殆以翺抗倨不受之故。〔按此則別有解釋,見他條。〕

鮑倚雲《退餘叢話》[107],有一條可參考:

東坡於一時文人,如魯直[108]、補之[109]、文潛[110]、少游[111]、無己[112]輩,未嘗敢以師資自處,何其謙也!昌黎抗顏為師,以弟子畜李翺、張籍,籍則自居諍友之列。韓《與東野書》云:“習之娶吾亡兄之女[113]”,而翺祭韓文,直稱“韓十兄”,然則不但不以師資事韓,並姻婭行輩都不敘,其抗傲如此。韓公意度,似遜坡公一籌,或張、李亦各有未虛心處。

退之行十八,子厚稱為十八丈,而李翺十之,不解何故。

子厚師陸文通,不過一絶短時期,而稱願掃於陸先生之門,恭謹特異。其於顧少連,特座主爾,去受業師何止一間?而少連謝世,子厚與其子書,輒署銜“門生守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柳宗元,謹致書十郎”,劈頭即曰:“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其謙退又如此。是子厚亦不肯抗顏為人師耳,設為之,所號門弟子將決不至如翺、籍輩之伉倨無禮,何也?凡人有諸己,然後求諸人,又上行而下必效也。吾不知退之之事梁肅何如,以勢推之,將求如子厚之於顧少連,竊恐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