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古文家之不滿於子厚者,除宋之歐陽永叔外,以清之方望溪為最。蓋歐、方之所以不滿,有其同一受病之處,而為錢竹汀一語道破,是何也?曰:不讀書之過也。如竹汀與友人書云:

予常日課誦經史,於近時作者之文,無暇涉獵,因吾兄言,取方氏文讀之,……惜乎其未喩古文之義法爾。……蓋方所謂古文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未嘗博觀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義於何有?昔劉原父[50]譏歐陽公不讀書,原父博聞,誠勝於歐陽,然其言未免太過,若方氏乃眞不讀書之甚者。吾兄特以其文之波瀾意度,近乎古而喜之,予以為方所得者古文之糟粕,非古文之神理也。

夫永叔與望溪,同一讀書不多,而竹汀以為望溪特甚,誠不失為知言。吾嘗論《柳集》宏博淵懿[51],惟晏同叔能喻其全,自餘則無過賞其一、二小品文字,而置其他大篇於不問,此其故竹汀又道之。其同一與友人書云:

《六經》、《三史》之文,世人不能盡好,間有讀者,僅以供場屋飣餖之用,求通其大義者罕矣。至於傳奇之演繹,優伶之賓白,情詞動人心目,雖里巷小夫婦人,無不為之歌泣者,所謂曲彌高則和彌寡,以此論文,其與孫鑛、林雲銘[52]、金人瑞[53]之徒何異?

吾非謂子厚山水記諸篇,直與傳奇演繹、優伶賓白相等,特望溪胸中所能了解之物,不過爾爾,以之置於曲高和寡之柳文之前,則其所得溶解而氷釋者,殆極於小辨論及山水記而止,其他騷賦大篇,則瞠目結舌而不敢近。凡不讀書人之妄談古文,卒不過與孫鑛、林雲銘、金人瑞之徒為伍,理有固然,毫不足怪。

他日竹汀又親跋望溪文,氣尤辛辣。其語如下:

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惟臨川李巨來輕之。望溪嘗攜所作曾祖墓銘示李,纔閱一行即還之,望溪恚曰:某文竟不足一寓目乎?曰:然。請其說,李曰:今縣以桐名者有五,桐鄉、桐廬、桐柏、桐梓,不獨桐城也。省“桐城”而曰“桐”,後世誰知為“桐城”者?此之不講,何以言文?望溪默然者久之,卒不肯改,其護前如此。

吾知望溪曾以《柳集》逐文批本,求教巨來,為巨來所駁倒者,殆十之八、九,未審在此《跋》前抑後?要之巨來之輕望溪,不能與望溪之誹謗柳文無關。方、李對柳文之論戰,散見本編,即不贅述。

魏叔子〔禧〕曰:“或問何以為古文?曰:欲知君子,遠於小人而已矣,欲知古文,遠於時文而已矣。”至望溪則不然。曩引竹汀與友人書,其末云:

金壇王若霖[54]言:靈皋以古文為時文,卻以時文為古文,方終身病之,若霖可謂洞中垣一方癥結者矣。

竹汀於跋望溪文,後亦云然。然則望溪亦時文之雄爾,與其兄舟號“二方”,虎視雍、乾二代之場屋間。同時而妄談古文,此於古文、時文之界,渾淆不清,且不足闌入魏叔子之門,何有於高出叔子萬萬以至於子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