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元秀才下第東歸序
元秀才者,大抵元公瑾也,《集》有《答貢士元公瑾書》,所言都與序合。
此序如八股中截搭題文,未達柳文標格,《集》收《答元公瑾書》,此序宜不存。
文以“周乎志”、“周乎藝”開篇,清儒方苞靈皋,不識“周”字何義,與李紱穆堂大事爭辨,茲採集諸證,與“周”字例一倂開列如下:
方靈皋對唐、宋諸文家,如昌黎,如柳州,如廬陵,都以批八股文方式,恣行挑剔,固不廑尋垢索瘢於某一家也,惟以深惡柳州,獨剚刃加甚已耳。
靈皋曾以所評諸家各條,寄示穆堂,求其印可;靈皋原評,不見於《方集》,穆堂所駁,則《李稿》悉收,吾人以知穆堂深斥靈皋之不學,加以訕笑。其《與靈皋論所評歐文書》,有如下一段:
昔人謂身在堂上,乃可辨堂下人之是非,居今日而排斥古人,必其學與識與力,勝於古人而後可也。歐陽公之文,七百歲於茲,未有能繼之者,乃欲求勝於歐陽公,無論足下,自南渡而下,至於有明,不敢信有斯人也。《學記》謂:“學然後知不足,不學不知其善”,僕不敢謂足下未嘗學,然僕則嘗學之而自知不足,抑嘗學之而知古人之善,不敢以輕心排斥之矣。有明王、李[16]之徒,嘗菲薄唐、宋以下諸文家,然同時如歸熙甫[17],已斥為妄庸,元美晚年贊熙甫,始極推之,而自傷其異趣。夫熙甫去歐陽公,不啻倍蓰什佰,元美之悔恨已若此,若以望歐陽公門仞,豈復能充都養之役?然則詆排古人,蓋不待熟思而知其不可也。
穆堂,臨川人也,黃之雋[18]曰:“先生於文取永叔、子固[19],於命世之志取王介甫,於學術取子靜[20],不出其鄉,而奄有前古。”他日,穆堂答其徒問為文曰:“賢日逐體味《六經》為文章根本,而又熟讀韓、柳、歐、曾、王五家之文,其庶幾乎!蓋是五家者,衛道甚勇,可師也,若三蘇不能序事,姑置之。”由二說看來,穆堂皈依鄉土先賢,文以歐、曾、王為宗,而又顧到文章根本,不得不頂禮韓、柳。之五家者,穆堂認是衛道之師,而以其人平生尙氣,政績品概,流聞於時,將決不許庸妄之子,從而矢口呰嗸,有斷然而無疑者。靈皋雖其時儼然以大師自居,而自訾議前哲一點觀之,穆堂故自痛加斥責,並暴露其譾陋無識而弗之恤。書云:“以望歐陽公門仞,豈復能充都養之役?”大師顏面,掃地無餘已。
廬陵《簡肅薛公墓誌銘》,文中用有“三宰”字,靈皋批云:“‘三宰’二字不典”,穆堂駁之云:“按《齊語》:臣立三宰,斥為不典,誤矣。黃山谷云:韓文、杜詩,無一字無來處,後人讀書少,見謂杜、韓自作如此語耳,此等評語,出之宜愼。”查《齊語》:“臣立三宰,工立三族,市立三鄉,澤立三虞”,注:“三宰,三卿也。”《國語》絶非僻書,靈皋旣未經寓目,而遽以“不典”惡評,橫加於千餘年來,歷代崇仰之不祧鉅子,此其膽大妄為,穆堂視之不値一錢,無足怪已。
柳州《送幸南容聯句詩序》,有如下數語:
渤海幸君,旣登於太常之籍,又膺邯鄲之召,北會元戎,直道自達,吾儕器其略;南聘天朝,相禮述職,公卿多其儀。合度於易于之間,雖枚生之節,長卿之道,無以尙也。
之數語者,文從而字順,讀之不見有何槎枒不通之處,而靈皋醜之,穆堂反駁,語經前錄,恕不覼縷。[21]按《禮記》:“邾婁考公之喪,徐君使容居來弔含,曰:寡君使容居坐含;有司曰:諸侯之來辱敝邑,易則易,于則于,易、于雜者,未之有也。”[22]凡讀過《禮記》之十一、二齡童子,類無不通解此一段記載,柳州引之,唐皇典雅,讀者亦無不聲入而心通;獨侈言為文根據《六經》之方靈皋,謬以風馬牛不涉之語,自文其荒落無學,謂曰甚醜,果誰任之?
又柳州《送元秀才下第東歸序》,開篇即曰:“周乎志者,窮躓不能變其操,周乎藝者,屈抑不能貶其名”,旋續於下曰:“元氏之子,其殆庶周乎!”連用三“周”字,而第三“周”字,即頂上兩重文而來。“周”字用在此處,當作何解?凡稍通文義者,無不明之;顧靈皋強作解人曰:“周字非誤,則稚且佻”,穆堂駁之云:“周字本《孟子》‘周於德’,‘周於利’”,下文不著一字。尋《孟子·盡心》篇:“孟子曰:周於利者,凶年不能殺,周於德者,邪世不能亂”;朱注[23]:“周,足也,言積之厚則用有餘”;此與柳州所用於《元秀才東歸序》者,態勢完全相同,人不能明其一而昧其二。穆堂之意若曰:方氏兄弟,同一八股名家,倘入場得題,而適為《孟子·盡心》篇數語,靈皋將亦謂周字恐誤,而請有司加以解釋焉,抑否耶?
《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云:
北流[24]潯水瀨下,又西曰仙奕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積於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衆。東西九十尺,南北少半,東登入小穴,常有四尺,則廓然甚大,無竅,正黑,燭之,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
靈皋於此,自出心裁,為之點竄,謂“‘北流潯水瀨下’六字,當屬‘其宇下有流’後”;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句,從中截斷,“流石”二字,於焉離析,是顯然靈皋不解“流石”為成語,並不識何義,因妄為分割如上;又不顧下面還有“皆流石怪狀”一語,假其截留“皆流”二字,應當寄頓何處?穆堂乃從而指點焉曰:“流石蓋鐘乳之屬,流石成形,凡巖洞皆然,下文亦有‘流石怪狀’云云,是‘流石’二字相連,中不容更添他語。”此正如老章句師,所為切切焉告誡童蒙狀,不知桐城初祖,其將何以承之?尋劉峻[25]《辨命論》[26]曰:“放勳[27]之世,浩浩襄陵,天乙[28]之時,焦金流石”,“流石”是習見語,豈靈皋曾終其身屏《文選》弗讀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