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以來,從文字上之成就,推崇子厚者甚眾,所謂唐、宋八家,心雖於子厚多所不滿,而終不得不韓、柳並稱,殆無一人揮斥此公,外於八家之列,此可見於文崇柳,餘猶別有事在。方望溪[181]曾鄭重提出義、法二字,吾曩略加論列,夫義者,文家視為一定標準,無可變易,法者依義而生;文家所為馳騁捭闔,法儘不一,而要不可悖於義;所稱非聖無法云者,謂非聖則法將不足以為法也,但若以此繩之子厚,則殊大謬不然。

一、姚姬傳[182]云:“循今世之禮,通以古人之意,見者未嘗不以為當於人心。〔《汪玉飛墓誌銘》。〕”從子厚之主張看來,今世之禮,未必能通以古人之意,必強通焉,見者亦未必以為有當於人心,試觀子厚所為《六逆論》,言下燦然明白。其說曰:“賤妨貴,遠間親,新間舊,雖為治之本可也,……必從斯言〔此指左氏之言。〕而亂天下,謂之師古訓可乎?”為問姬傳,今禮古意,如何通法?人心是否自認有當?恐將難於說明。

二、“仲尼日月也,民無得而踰焉”,此二千年來家弦戶誦、無敢畔越之詞,子厚問曰:“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見《與楊憑書》。〕”則奈何?蓋子厚文中關目,在“世用”二字。凡吾人讀古人書,號為有益者,亦曰世得其用已耳,世不得用,古何所取?古無所取,聖人亦非例外。故子厚之說曰:“夫言朴愚無害者,其於田野鄉閭為匹夫,雖稱為長者可也,自抱關擊柝以往,則必敬其事,愈上則及事者愈大,何事無用之朴哉?〔同上。〕”“無用之朴”,與“捧土揭木而致之巖廊之上”相等,他文家決不敢如是著想。三國杜恕[183],仕於魏,嘗疏言:“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為迂闊,不周世用”,此“不周世用”,與子厚“不益世用”,語有正負之異,而著眼於“世用”則同,諒陳承祚[184]著錄之書,子厚必加瀏覽,而於焉取材。恕,杜預父也。

三、子厚之敢於非聖,此無可置疑處,惟慮持論過激,所招致之反動愈大,特迂迴其辭,使人從容接受而不自覺。如《守道論》:“或問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對曰:是非聖人之言,傳之者誤也。”夫子厚豈眞信斯為傳之者誤,所謂聖人,將不自發謬論云爾也哉?但為緩和愚者之思慮,而質劑其利害,計不得不故退一步已耳。子厚之用世苦心,於茲灼然自見,觀於與劉夢得反覆論天,不能不顧及“愚民恆說”,亦是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