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退山茅亭記》,見於子厚與獨孤至之〔及〕兩家文集,大有爭墩之勢,王伯厚以為非子厚文,何義門是之,吾於此已有記載。今披獨孤至之《毘陵集》,將此文再覽一過,文無新義,收束尤率,殆無須為子厚爭此一文。篇末有趙味辛〔懷玉〕按語一段,迻錄於此:

懷玉按:此文見柳子厚《河東集》二十七卷,《文苑英華》八百二十四卷,則作獨孤至之之文,前輩謂文之造句,頗與李太白、顧逋翁[13]近,又多直用前人語,決非柳作。辛卯為元和六年,子厚旣振拔當時文體,豈尙有是?且前此辛卯,為天寶十載,至之云:“初晴,抱琴登馬退山,對酒望遠,醉後作一篇詩”,詩曰:“王旅方伐叛,虎臣皆披堅,魯人著儒服,甘就南山田”,於時方討南詔,則此文出於至之,有可徵也。

味辛之言甚辯,但主張是柳文者,亦言“我仲兄”為柳寬,《柳集》中別有《祭文》可考,此姚薑塢[14]辨之,文已別見。

呂溫文章師梁肅,而肅師獨孤及,肅所為《〈毘陵集〉後序》有曰:

初,公視肅以友,肅亦仰公猶師,每申之以話言,必先道德而後文學。且曰:後世雖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荀、孟朴而少文,屈、宋華而無根,有以取正,其賈生[15]、史遷、班孟堅云爾。

肅又為《獨孤公行狀》,有曰:

玄宗以道莅天下,故黃、老教列於學官。公以洞曉玄經,對策高第,解褐拜華陰尉,故相房琯方貳憲部,請公相見,公因論三代之質文,六經之指歸,王政之根源,憲部大駭,曰:非常之才也。趙郡李華、扶風蘇源明[16],並稱公為詞宗,由是翰林風動,名振天下。

由是以知及之所學,殆雜治六籍與黃、老,而外以詞章覆之;又知韓退之攘斥佛、老,倘在天寶年間,得罪當更甚於潮州之貶;或者退之外觀朝議,內審己能,《佛骨表》因此不作,亦殊難料。

要之獨孤至之之文,遠不及子厚之俊整,而年輩又相距甚遠,如趙味辛以辛卯計算,至之至少先於子厚六十年,兩家之文,實無可以相混之迹。據崔祐甫[17]所為《神道碑銘》,至之為殿中侍御史獨孤通理之第四子,其上當有伯、仲、叔三兄,至之於大曆十二年夏四月,歿於常州,年五十三,有兄檢校水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汜來臨喪,似三兄已喪其二,唯此兄獨存。此兄行第不可知,又似非《馬退山記》之“我仲兄”,此點考明,記為誰作,更能確定。須知子厚是獨子,並無親弟兄,柳寬者,從兄也,且為五從族兄,《祭文》有云:“族屬旍耀,期復於前”,一族屬也,行文不得曰“我仲兄”明甚,何義門以此為據,未免朦混。

義門云:“嘗細考文中‘歲在辛卯’句,此篇實子厚作。”夫辛卯者,是元和六年,時子厚尙在永州,似難於到邕州作此文。顧文中“我仲兄”者,據稱即子厚從兄柳寬,字存諒,《集》中別有《祭文》云:“從事諸侯,假於郡藩”,乃謂此也,似此,則子厚由永州撰就此文,寄往邕州,非不可能。文首稱:冬十月作新亭,並未言屬於何年,信是創例。或者原是敷衍應酬之作,結構未備,有待塡寫年份,亦未可料。是文旣不佳,其出子厚之手與否,不足深辨。文引蘭亭作結,旣庸濫,且草率,顧劉辰翁曰:“全用妝抹,成一篇好文字,到末更覺神也”,眞帖括家語,可笑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