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與元饒州論政理,主張維持富民,平衡賦稅,理想達不到後來王介甫剷除富室之新法觀點,此自是天然局限性,無可解免。茲先引介甫之《兼幷》詩,以資論證:

三代子百姓,公私無異財,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賦予皆自我,兼幷乃姦回,姦回法有誅,勢亦無自來。後世始倒持,黔首遂難栽,秦王不知此,更築懷清臺[7],禮義日以媮,聖經久煙埃,法尙有存者,欲言時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為才,俗儒不知變,兼并可無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闔開,有司與之爭,民愈可憐哉!

此介甫未得志時所為詩,及得志行其所信,横遭反抗,己又所用匪人,遂無所成就而終。子厚從未如介甫執權當國,說不上規劃經濟政策,且當時政治重點,也不在經濟,況同黨中如程异之流,方以掊克進獻為能,正背道而馳也哉?蘇子由為元祐老臣,與新法為難,其觀點反與子厚政理相近,此數百年間思想進步之必然程限,言之慨然。子由論點如下:

祖宗承五代之亂,法制明具,州郡無藩鎭之強,公卿無世官之弊。古者大邦巨室之害,不見於今,惟州縣之間,隨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勢之所必至,所謂“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然州縣賴之以為強,國家恃之以為固,非所當憂,亦非所當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橫,貧民安其貧而不匱,貧富相恃以為長久,而天下定矣。[8]

此段理論,當然是針對介甫而發,〔見《欒城後集·詩病五事》[9]。〕然貧民安其貧而不匱,歷史過程,殆無是境,潁濱特未之思耳。亭林之《菰中隨筆》,吾別紀錄者,亦是同一論旨。吾國國民經濟之根本問題,必遲至二十世紀之末葉,始得解決,乃由無產階級執政,於前賢無取苛論。

右引潁濱文,猶有一大段如下:

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以惠貧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為《兼幷》之詩,及其得志,專以此為事。設青苗法以奪富民之利,民無貧富,兩稅之外,皆出重息,公私皆病矣。呂惠卿繼之,作手實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於官。民知其有奪取之心,至於賣田、殺牛以避其禍,朝廷覺其不可,中止不行,僅乃免於亂。然其徒世守其學,刻下媚上,謂之饗上。有一饗上,皆廢不用,至於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禍出於此詩,蓋昔之詩病,未有若此酷者也。[10]

夫潁濱,腐儒也,但所述新法流弊,無一字不實。嘗論介甫之敗,其病非一:一、彼不從根本下手,而先將土地改革,務存富之名,而使貧民不匱,此必不可得之數。二、己所用多儇薄[11]小人,而留大部分號稱正人君子,大肆譏評,日幸其崩潰以為快。是內旣不堅,而外有無數之罅隙,前來間執[12],所事焉得不敗?三、天下無有利無病之改革,先旣無法豫阻病之不來,而又無相應抵抗之方術。如私產皆籍於官,民乃賣田、殺牛以避其禍,此必至之勢,而須有善於說服之大隊幹部,家喻戶曉,始得挽回頹勢,設若無之,非敗不可。四、不論名義云何,所謂饗上之一過程,必須到來,於斯中飽難斷,貪汚狼籍,功敗垂成,理有固然。以上四義,皆介甫之所未能逆料,妥為備豫,故新法之結局乃爾。若子厚涉世於數百年前,身不當政,僅憑理想立論,政理云云,又未易以介甫所經利弊強繩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