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沙溪與柳文

孫沙溪與柳文

明孫緖,故城人,字誠甫,號沙溪,弘治進士,為吏部郎中,忤中官張雄褫職,所著有《沙溪集》。其論柳子厚《天說》如下:

柳子厚《天說》,謂天地如果蓏,人生其間,鑿剖元化,如果蓏中蟲蠹。人能剔除蟲蠹,是有恩於果蓏者,人能戕害人,是有恩於天地者,故惡人常為天之所庇,而善人常為天之所災。劉禹錫謂其有激而言,言雖過激,然亦有所本,即《莊子》“人之小人,天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125]之說。又謂天地於人,猶父母於子,父母有命,子不從則為悍,天欲禍人,而仁人逆天以福之,是亦悍之類也。故金踴躍自以為莫邪,則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126],人成形自以為人,則造化必以為不祥之人。造物之視人,猶大冶之視金,此則柳子之宗也,但文詞奇崛,柳子不能為耳。

子厚自述其為文之趣,曾謂“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則沙溪謂《天說》淵源於《南華》,自非故為杜撰之言。惟文章有體,與時會相為變化,莊、柳絶不可能並為一談,覈論優劣,此則沙溪殊有蓬心未之化耳。

沙溪於子厚《罵尸蟲文》,亦有一段議論云:

柳子厚作《罵尸蟲文》,謂其匿人腹骸間,伺人隱慝,上訴天帝,故人多殃咎。文字甚精麗,然亦寓言,譬當時惡己者以快私忿。余謂使無尸蟲則已,若人人有之,且人人知其能上訴,則孰敢為惡以殃民戕世哉?故放利小人,惟恐有尸蟲,憂世君子,惟恐無尸蟲也,而肯罵哉?

沙溪之以忤中官而罷黜,猶子厚之永貞政敵,亦不出宦要,因此子厚之《罵尸蟲文》,入沙溪之眼,更易形成突出。然沙溪之敵也獨,而子厚之敵也眾,世綵堂本此文下注云:

公此文蓋有所寓耳。貞元之季,公以黨累貶永州司馬,宰相惜其才,欲澡濯用之,詔補袁州刺史,其後諫官頗言不可用,遂罷。當時之讒公者眾矣,假此以嫉其惡也,當是謫永州後作。

由此以知沙溪黜後,嘉靖初猶得以太僕卿起用,而子厚十年不召,追還仍貶,兩種情形,甚不相同。於是沙溪比於憂世君子,惟恐身無尸蟲,自安詼詭,而子厚則亟惡其利昏伺睡,旁睨竊出,甚望上帝之叱付九關,貽虎豹食以為快也。沙溪稱本文精麗,實則文辭何止精麗而已,三復而起,心神頓舒,置之座隅,備禦魑魅。

《酉陽雜俎》,道家之書也,段柯古年輩略先於子厚,其書盛行,子厚當已見之[127],三尸之說,即起於是。

人有三尸:上尸清姑,伐人眼;中尸白姑,伐人五臟;下尸血姑,伐人胃命。凡庚申日,言人過於帝,古語云:三守庚申三尸伏,七守庚申三尸滅。按道書:上尸彭琚,中尸彭質,下尸彭矯。

子厚引莊生“君子小人”之說,見於《哭張後餘辭》。

《黃氏日抄》[128]有《讀柳文》一則曰:“《哭張後餘辭》,引莊周之說,以為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子厚怨天,隨寓而發也。”此凡讀此文者之所同感,惟不可與子厚平日所謂不推天以為高,倂作一談。

子厚作此文之年月未詳,以《哭後餘辭》:“旣得進士,明年疽發髀卒”之文推之,應是貶官以前所撰,一本附次貞元十八年文,不中不遠。果爾,子厚之人生觀,始終一致,並不因貶竄不追,而故為激論,以驚世而駭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