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敵戒
柳子厚立敵戒,首樹爲義曰:“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爲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爲利之大。”吾意欲知敵所爲仇益、害利之別,當先知敵胡自至,欲知敵胡自至,當先知國之仇與害也,有外來、內在之分。
何謂外來之敵?此請引史實以明之。《左》:僖公十有六年夏,晉侯將伐鄭,鄭人告急於楚,楚乃救鄭。六月,晉、楚遇於鄢陵,范文子不欲戰。郤至曰:韓之戰,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軫不反命,邲之師荀伯不復從,皆晉之恥也。子已見先君之事矣,今我避楚,又益恥也。文子曰:吾先君之亟戰也有故,秦、狄、齊、楚皆強,不盡力,子孫將弱,今三強服矣,敵楚而已。惟聖人惟能外內無患,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盍釋楚以爲外懼乎?此范文子不願戰楚,欲留楚以爲外敵,俾知警懼,而諸將不聽,遂一戰而勝楚。旣勝之後,厲公驕蹇而亂政,權要爭功而啓釁,晉國大亂。嚮後魏、晉間,山濤論用兵,以爲不宜去州郡武備,並求釋吳以爲外懼,仍是踵范文子之故智。凡此,乃國無外憂馴至敗亡之明證。
何謂內在之敵?此亦請引史實以明之。宋仁宗朝,尹洙師魯直集賢院,上奏曰:漢文帝盛德之主,賈誼論當時事勢,猶云可為痛哭;孝武帝外制四夷,以強主威,徐樂、嚴安,尚以陳勝亡秦、六卿篡晉爲戒。二帝不以危亂滅亡爲諱,故子孫保有天下者十餘世。秦二世時,關東盜起,或以反者聞,二世怒,下吏,或曰:逐捕今盡,不足憂,乃悅;隋煬帝時,四方兵起,左右近臣皆隱賊數,不以實聞,或言賊多者輒被詰。二帝以危亂滅亡爲諱,故秦、隋宗社,數年爲丘墟云云,疏數千言,仁宗嘉納之。此子民爲敵,潛伏四方,而人君諱言,不以自儆,而國即隨以亡,所謂內在之敵,律之秦、隋兩朝形勢,最爲顯白。
由右看來,國不明敵戒,國將亡,此天演史程之必然階段。而自范文子[130]執戈逐其子范匄[131],謂國之存亡,天也,己雖洞明外寧內憂之理,而至竟委國命於天,遂開後來唯心家、及淫巫瞽史以國家爲兒戲之弊風。桐城方苞,撰《〈左傳〉義法舉要》,嚴申士燮悲天之旨,呼天夢夢,寖同囈語,余曾瀏覽其書而心焉傷之。或謂此之夢囈,殆兆其端於列禦寇之寓言,蓋列子曾言北山愚公,惡太行、王屋二山阻塞門前出入之路,則發願率其子孫,並鄰人孀妻之遺男,公同荷擔,叩石墾壤,移此二山,其勤奮至寒暑易節而始一反。神明聞彼懇懇不已而大懼,告之上帝,帝感其誠也,毅然遣神代移,而二山易地。此一寓言,從來無人申釋明白,獨唐柳子厚作《天說》,謂天不與人事,著《貞符》,謂國家受命不於天而於人,茲所謂人,以今語詮之,即是人民大衆。根上二義,於是子厚視古籍之言天者,宜莫不歸墟於人民。雖然,以子厚繩之禦寇,此旁證而非直解,吾終心懸懸而未安。馴至公曆千九百三、四十年代,中國毛澤東思想出世,因爲列子寓言重立界說,嶄嶄講明此一上帝,非他故異物,乃是全中國人民大衆。全國人民大衆一齊興起,同心戮力而挖山,有何挖不平來?而且爲人民大衆愷切指示:一座大山,號稱帝國主義,一座大山,號稱封建主義;吾人承受此一教導,可得重言以申明之:帝國主義,是外來之敵,封建主義,是內在之敵。
《孟子》曰: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132],此敵國與外患,通常作同一解釋。果爾,曰外患,又曰敵國,意豈不疊牀而架屋者?吾以謂此云敵國,應作“舟中之人皆敵國”[133]看,旨在內而不在外。
千九百零一年,余年二十一,懷挾革命熱念,欲通過江南陸師學堂,掌握武器,因貿貿焉前往投考。總辦俞明震,以維新兼愛士,時名頗高。考日發題,恰是《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論》,余文引用向心、離心二力之物理,將考卷單行雙用,始能寫完此一篇論文,大爲俞公激賞。今吾耄矣,離開小小考場,曾經歷六十五年之窵遠歲月,夫一書生於此窵遠歲月之作輟不恆間,以由同一主題所啓發之思想,表襮於文字而先後掩映,正如蘇子瞻晚年,有人問到《刑賞忠厚之至論》如何寫法?“堯曰三宥”出何典籍?[134]似爲從來文運中不可多見之出來事,惟氣象前發揚而後枯瘁,則或文程之不得不然耳,於是乎附書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