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有“參之《國語》以博其趣”一語,此一語貌似平淡,而有兩大問題,應須首為解決。

一、《左傳》與《國語》,皆出左丘明之手,子厚何以不提《左傳》,而專注《國語》?究之《左傳》與《國語》,二者有何不同之處?

二、所謂趣者何也?“博其趣”作何解釋?

為解釋右二問,請先引姚際恆[55]《考〈國語〉》一段文字,以資比勘:

《漢·志》:《國語》二十一篇,不著撰人名[56]。史遷曰:“左丘失明,厥有《國語》”[57],傅玄[58]、劉炫[59]、啖助、陸淳,皆以為與《左氏》文體不倫。李仁父[60]曰:“丘明將傳《春秋》,先采集列國之史,獵其英華,而先采集之稿具存,時人傳習之,號曰《國語》。故辭多枝葉,不若《內傳》之簡直峻健[61],甚者駁纇不倫,蓋由列國史材,不能純一故耳。不然,丘明特為此重複之書何耶?惟本朝司馬溫公父子能識之。”此雖近是,然終屬臆測耳。[62]

《左傳》與《國語》,號稱《春秋》二傳,前者曰《內傳》,後者曰《外傳》。所為內、外之別,則《左傳》者,丘明一手成之,自始至終,筆調趨於一致。《國語》則雜採各國之史稿,會萃為一,如晉之《乘》,楚之《檮杌》[63]等等,約略保存其原有風格,與孔子作《春秋》前所集覽之百二國寶書,皆屬同一種資料。惟其如此,李仁父謂《外傳》駁纇不倫,不若《內傳》之簡直峻健,理有固然,無足怪者。又惟其如此,《左傳》為丘明之一家說[64],而《國語》則左氏之筆,與各國左、右史之筆,雜糅而成一書。由是墨守《左傳》,止於專採一家,用心《國語》,乃兼攬眾長,並亦不廢丘明獨擅之技。了此二義,凡兩傳之如何示別?子厚何以專於《外》而捨其《內》?〔《與韋書》中,歷舉所曾用力,為《書》、《詩》、《禮》、《春秋》、《易》,及《穀梁》、《孟》、《荀》、《莊》、《老》、《國語》、《離騷》、《太史》等,而獨不涉《左傳》與《公羊》。〕《外傳》何以因來源不一,及風情語範之不同,而特別有趣?趣之何以見為博?諸如此類,皆得迎刃而解已。

子厚《春秋》之學,源於陸淳,淳又源於啖助,啖、陸兩家,皆於《左》、《國》文體之不同,窺察敏銳,際恆曾提及此。於是以子厚之才識,益以直截淵源,其於《國語》學大有開展,亦固其所。

子厚之於《國語》,從兩方面加以研討,一方面是道,一方面是文。

子厚《與呂化光論〈非國語〉書》,乃專言道,道者何?理道也。〔按“理道”猶言“治道”。〕理道者何?率由大中而出之道也。夫大中為子厚詁道之獨特術語,今欲將《國語》納之於己所獨見之大中,勢不得不有所非,於是非《國語》之道成。世每以子厚好《國語》,而又非之,不免自相矛盾,殊不知子厚好《國語》者,好其文,非《國語》者,則非其道,不明夫此,是之謂泥。為問《國語》“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子厚亦能悉心以聽,俯首以從乎?觀於子厚通過《與化光書》,斬釘截鐡以宣示天下曰:

嘗讀《國語》,病其文勝而言尨[65],好詭以反倫,其道舛逆[66]。而學者以其文也,咸嗜悅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經》,則溺其文必信其實,是聖人之道翳也。余勇不自制,以當後世之訕怒,輒乃黜其不臧[67],救世之謬,凡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國語〉》。

此何等氣概!此與孟子慷慨而言:“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68],有何異致?涉思至此,書末提及李致用作《〈孟子〉評》,輒為之申明:“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牽連得書,良非偶然。

至子厚《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則專言文,故開口即曰:“僕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也,以為是特博弈之雄耳。”其所以然,則文以明道,離道殆不可以言文,於是嶄嶄[69]樹為的曰:“夫為一書務富文采,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以炳然誘後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穽也。不明而出之,則顛者眾矣,僕故為之標表,以告夫遊乎中道者焉。”於是文與道連為一環,而道又不可能反乎中道,凡子厚之所以非《國語》,此物此志,一言以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