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溪之於柳文

李安溪之於柳文

安溪嗜柳文,吾得之於何屺瞻,尤嗜柳詩,吾得之於徐壇長〔用錫〕[30]。壇長之言曰:“歲丁丑冬〔康熙三十六年〕,余侍安溪先生於常山學院,偶談及柳子厚《南亭夜還敘志》詩之精贍,先生曰:余猶能背誦。因取校士落牘尾幅,敗毫急書,覆檢之,七百言無一字遺者。”斯言眞也,則嗜柳誠非讆言,吾自承十餘齡即好柳作,而欲余背誦一、二短章,而不爽一字,即達不到此一工候,以此深媿安溪。因覓安溪所著《榕村全集》,粗閱一過,而將有關子厚一文錄之:

書柳子厚《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後(李光地)

柳子廢錮益自奮,故其文日進,識亦日廣,其矯然于旣躓而思所見豎,永、柳諸書牘皆可觀也。此書往復數千言,古來辭命之費,未有方之者,然無餘言宂字,一意反覆以終竟其說。孔子曰:“辭達而已”[31],此其庶與!道之不傳,學者以意為說,各如其就之淺深,雖幾似之矣,而毫釐之際,正學者所為盡心也。柳子曰:“方內而圓外”,尋其意,蓋以恭讓、小心、祇懼、敬戒,皆為圓外之事,而引堯、舜、禹、湯、高宗、文、武,至於周、孔以實之,大指則歸于欲行其道,而為此以售世,嗚呼!是何識聖人之末也。且以是為圓外,則所謂方于內者又何物?豈《詩》、《書》、經、傳,但讚列聖之外者,而不及其內者與?吾謂凡柳子所稱列聖之事,皆其內者也。不恭讓,不小心,不祇懼,不敬戒,則幾所謂罔念作狂[32]者,而聖無由以聖。聖無由以聖,則彼方兢兢翼翼[33],自理其心之不暇,而曰吾將以售行其道,不亦遠乎?柳子之為是言,凡以藥楊生之愁檢局[34]而慕縱肆,故進之恭謹之道,不踰矩之說,如是則是方也,非圓也。謬方圓之實,而號不美,宜乎無以下楊生之心而息其喙也。《易》曰:“敬以直內”[35],列聖之事皆敬也,皆所以直內者也,若夫外,則義以方之而已,未聞以圓也。由柳子之說,則是義以方內,敬以圓外也,何其與《易》之意異乎?無乃有撟敖不屑于其中,而為是不得已之恭讓,而所謂敬義者皆失乎?然則圓之說果無施乎?曰:于《易》有之:“圓而神,方以智”[36],精義入神,則神圓而智方,圓所以為方,非方圓兩轍也。或曰:《論語》稱:“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37],柳子之言或出于此。曰:三者皆由內以方外之事,非義內而禮孫外爾。夫圓外之說行,其敝也脂而不慚,吾故曰以意為說,而不考于相傳之道之過也。

子厚此文,長逹二千九百十二言,在本集中為最長,核之他集,亦絶罕見。如此長文,顧安溪讀之,其味津津,斷定中無“餘言宂字,一意反覆以終竟其說”,亦可謂好讀柳文者已。特文中有數語,安溪似注意不足,其語曰:“夫剛柔無常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咸宜,謂之時中,然後得名為君子。”蓋此書乃與楊誨之,而誨之年剛弱冠,又為密親,相關至切,其習性之宜矯者如何,平日已爛熟於胸,故函中所言如此。倘受函人非誨之,子厚所言之未必爾爾,不難推知,此正如《論語》中問孝者多人,而孔子所答迥非一致,設執一以非議孔子言孝之未得其道,孰不振振有詞?而卒無人如此懷疑,一則深信聖人之言,不可能有誤,一則設想到孟懿子不同於孟武伯,孟武伯又不同於子游、子夏,家庭情況有殊,因而事親之道無自合一也,惟子厚之對楊誨之亦然。安溪駁斥子厚方內圓外之說,亦自成理,假若人非誨之,情異內戚,料子厚所與言,雖未必與安溪循涂合轍,而將有異於《疏解車義》之所云云,則可推定其不中不遠。夫安溪之人詭,而其學雜,吾雖未敢以偽道學謚之,而亦未敢信其敬以直內之所得於《易》,有何深造逢源之美?然安溪之崇柳堅,吾祇得以崇柳者崇安溪,又安溪之弟子李巨來[38],鴻文無笵,不失為清初鉅子,則律以諺稱:“強將之下無弱兵”,安溪於傳道授業之役,功亦甚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