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論語》下篇之首章[162],僅載《尙書》文數段,無人問對於其間,全與《論語》他章異其體制;子厚斷為此孔子常常諷道之辭,為弟子所熟聞,無須有人問對,因是聖人之大志,故於其書卒篇之首,嚴而立之。
子厚右一論斷,果子厚自得於其書歟?抑別有所仿歟?吾知子厚治《春秋》,深通《公》、《穀》二傳,而《公羊》於“哀十四年春,西狩獲麟”下所為《傳》,其形相頗與《論語》卒篇之首類似,二者相仿,其中有何相通之道歟?抑否歟?
嘗謂《春秋》而至獲麟[163],筆削之全程已畢[164],而《傳》稱: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注:祝,斷也。〕
夫顏淵、子路之死,與獲麟胡涉?而傳者愼重紀載如是。近世即墨鄭東甫〔杲〕[165]雜治《三傳》,有聲於時,曾立為說曰:
詳考《論語》,孔子凡行道於當世,往往顏淵與子路並出,至為傳道計,則似另換一班人。獲麟傳:顏淵死云云,此明指道之不行於當世。
果爾,孔子所為嗟歎兩賢之死,定與弟子常常諷道兩賢,而為諸弟之所通知。《傳》又曰:
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歟?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歟?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
“則未知其為是歟”句,“是”字東甫有詳細解釋,吾以為過煩。上文“撥亂世反諸正”,此“是”字所代前詞,義甚明顯,“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煞尾“也”字,與上兩“歟”字相印合,亦即作“歟”字解。末,猶言“否則”,此一文筆,乃三“歟”字連用格,細玩即知。東甫指“不亦樂乎”,為使用《論語》語句,因作為《春秋》、《論語》互為通貫之證,吾認為無作此委曲之必要。要之上一記載,並與獲麟無關,而《公羊》必如是云云,抑亦無非為孔子常常諷道之語,諸弟子耳熟能詳,拋棄不得,因與上二賢之死連類並載已耳,無他故異物也。
右一在書之卒章,而概括全書宗旨之紀載方法,子厚旣有得於《公羊》,因而推之於《論語》卒篇,認為亦復如是,此誠子厚之善於推類,讀書得間,方望溪遽謂子厚讀《魯論》為一無倚傍,此適中於古諺所謂“操瑟齊門”[166],抑何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