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叔於為文薄子厚,至寧以李習之代子厚,在唐文顯標“韓李”,而不如世俗之稱“韓柳”。此其故何也?吾嘗反復思之,姑記其概略如下:

永叔草《〈蘇子美文集〉序》:自“子美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獨子美為於舉世不為之時”一大段,予讀之有深喟焉。此其自恨習古文過遲,而先時耗費精力於言語聲偶擿裂,不得如子美特立獨行,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意甚顯白。至子厚者,在永叔意中,其受病亦髣髴近是。王元美《書柳文後》:“吾嘗謂柳之img歲,多棄其日於六季之學”,此六季之學云者,即永叔所謂言語聲偶擿裂也,元美之所以窺柳,其衡量殆全與永叔同。夫永叔旣自慊爾爾,則移其尺度以冒乎子厚,於是李習之文品雖不高,而至少與韓一脈,得貌襲“下筆便超六季而上。”〔此亦元美尊韓語。〕此仍超乎己,亦即超乎子厚之上,似無待論。吾以謂永叔之所以貶柳,意本乎是,不應有其他惡意存於其間。

惲子居似能窺見此窾,其論文即將柳、歐歸入一類,謂“柳子厚、歐陽永叔自儒家、雜家、辭賦家入”,以惲規歐,恰同一的。

雖然,永叔此說,究是一偏之見,未足語於藝文之達道也。蓋六季之學,有其本學基礎,只須通過此學,而不受其拘繫,將見行文詞條豐蔚,游刃自如。比之高談六藝,枯燥直率,一下筆即捉襟而肘見,往往言止而意不盡者,其工拙銳鈍,差距直不可以道里計。倘永叔至今仍在,促令思索己之行文,何以與穆伯長、柳仲塗輩,較高一籌,彼且啞然失笑,頓悟當年立說之未能恰到好處。近日文家立論,以謂陽湖較之桐城,殊有一日之長,其竅要亦即在此。

李朴[60]《送徐行中序》云:“唐人文章,下韓退之為柳子厚,下柳為劉夢得,下劉為杜牧,下杜為李翺、皇甫湜。”是習之之文,直下退之四等耳,朴說雖未見十分精當,而他人核論,亦大抵相去不遠。今永叔則將下四等之習之,提與子厚易地而處,此直一己肊見,何足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