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周管葛與周孔
好諛者人之常情,甚者尤好自諛。當王叔文用事時,《舊唐書》稱:
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宣於中書,俾執誼承奏於外,與韓泰、柳宗元、劉禹錫、陳諫、凌準、韓曄唱和,曰管曰葛,曰伊曰周,凡其黨然[19]自得,謂天下無人。[20]
《新書》承之,稱:
叔文主裁可,乃授之中書,執誼作詔文施行焉。時景儉居親喪,溫使吐蕃,惟質、泰、諫、準、曄、宗元、禹錫等倡譽之,以為伊、周、管、葛復出,然謂天下無人。[21]
此叔文一黨之自譽為伊、周、管、葛也明甚,獨韓退之所撰《順宗實錄》,不載此等語,於是此等語是否實在,乃成疑問。蓋退之本痛惡叔文一流人,《實錄》中不少曲筆,果當時若輩眞自謂伊、周、管、葛,然謂天下無人,退之亦何憚而不書為?今宋子京無論已,劉昫在後晉草《舊書》,究之何所據而云然?殊苦難知。
今且假定有此等言,此或由人譽抑或自娛,自叔文以至景儉、溫、質、諫、準、曄、禹錫等,吾不敢保證其必無此事外,至有關子厚,吾人決不應以此類讕言加之,欲求其故,可得而言。
洪景廬《容齋四筆》,有如下稱述:
稱譽人過實,最為作文章者之疵病,班孟堅尙不能免,如《薦謝夷吾》一書,予蓋論之於《三筆》矣。柳子厚《復杜溫夫書》曰:“三辱生書,書皆逾千言,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當也?語人必於其倫,生來柳州,見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我道連而謁於潮,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師,京師顯人為文詞、立聲名,以千數,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擾擾焉多周、孔哉?”是時劉夢得在連,韓退之在潮,故子厚云然。此文人人能誦,然今之好為諛者固自若也,予表出之,以為子孫戒。張說賀魏元忠衣紫曰:“公居伊、周之任”[22],即為二張[23]所讒,幾於隕命,此但形於語言之間耳。[24]
夫子厚信人也,平居屢言文以行為本,不誠無物。今有人焉,縱以“周孔、周孔”不適當之諛辭來,而己即岸然以厲色凌之,甚至以不屑教誨等惡劣字樣,結於書末。顧當己隆盛時,翻頑然忘其所以自控,而漫與朋儔羣相邪許,遽以伊、周、管、葛等號,彼此塗飾耳目。吾敢謂子厚非張說之比,不能驟爾墮落而為如此言行不相顧之小人。
或曰:子厚嘗為《天爵論》曰:“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是庸夫可得一變而為仲尼,適與孟子言“人皆可以為堯、舜”[25]相埒,然則周、孔一何不可當之有?而遽以此辱詈人哉?曰:否,孟子雖謂人皆可為堯、舜,畢竟自來無人為之,惟周、孔亦然。夫孟子曾為是言,而子厚效之,此亦極言之所能往而以勉人耳,非謂人堪河漢[26]其言以自矜也。夫言非一端之謂何?至對杜溫夫言:“周、孔安可當也?”則自克理應爾爾,未可與勉人為聖賢同日而談。
釗案:諸葛孔明曾自比於管仲、樂毅。夫管仲器小,孔門所不道[27],樂毅,一燕之逃將耳,葛亮方人謹愼如此,更何論乎子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