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於韓、柳當時文壇地位,足資推定。書云:

足下所封示退之書云:欲推避僕以文墨事,且以勵足下。若退之之才,遜僕數人,〔釗案:“遜”原作“過”,依義校改,說見後。〕尙不宜推避於僕,非其實可知,固相假借為之辭耳。退之所敬者司馬遷、揚雄,遷於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賦》,〔釗案:“四”字下原有“愁”字,校删。〕退之獨未作耳,決作之,加恢奇,至他文過揚雄遠甚,雄之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149],不若退之猖狂恣睢[150],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來尙不宜推避,而況僕耶?彼好獎人善,以為不屈己,善不可獎,故慊慊云爾也,足下幸勿信之。且足下志氣高,好讀南、北史書,通國朝事,穿穴[151]古今,後來無能和[152],而僕稚騃[153]卒無所為,但趑趄[154]文墨筆硯淺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勵僕,而反以僕勵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當世事,固當,〔釗案:“固當”上諸本有“以”字,獨一本無,義長,從之。〕雖僕亦知無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患道不立爾,此僕以自勵,亦以佐退之勵足下,不宣,宗元頓首再拜。

“若退之之才,過僕數人,尙不宜推避於僕”;此數語反覆讀之,於義難通,若“過”易作“遜”,則文義暢通無阻。何以言之?子厚之避師名,其見於《報袁君陳書》者,有一最強理由曰:“世久無師、弟子,決為之,且見非,且見罪,懼而不為。”今之以文墨事相推,即為師也,為師而懼見罪,並非己之才學不足,而是政治上橫被摧抑,動輒得咎,故其意若曰:倘若退之之才,遜於僕甚遠,而尙且不應以師名加之於我,使自取戾也。鄙意如此解釋,切於當時事、情,故斷定“過”為“遜”之誤字,為不學者妄竄易云。

“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賦》”:揚子雲並未嘗作所謂《四愁賦》,而祇作《甘泉》、《河東》、《長楊》、《羽獵》等四賦,是“愁”字為妄人竄入無疑,吳摯父校《柳集》,頗能見到此點。

子厚向卑視雄文,此曰:“遣言措意,頗短局滯澀”,則爽直道出。

“雖僕亦知無出此”:無出此者,猶言不離乎此,柳文中“出”字,往往如此用法,如《報袁君陳書》:“其歸在不出孔子”,即其例。

據本篇,韓、柳於文,實相互推重。《唐宋文醇》云:“吏部文章之宗,然其造詣深淺,須以柳州所論為定,且可以見柳之不敢望韓”[155],此尊韓者之言也,反之,尊柳者亦得云:韓不敢望柳。如柳謂韓文於司馬遷固相上下,祗在朋徒簡札中獎借之,所謂“鯤鵬互鄉於尺牘”[156]者之所為,而韓為柳誌墓謂:柳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則蓋棺論定,大書深刻,用意何止上下牀之別?

“而僕稚騃卒無所為”:陳少章指“稚”字為“滯”字之誤,以《與杜溫夫書》:“吾性滯騃”為證,蓋珩年少,作者之年輩長,不得自謙為“稚”,此少章讀書細心處。

“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顯”:按珩於貞元二十一年中進士第,而子厚此書,則作於元和八、九年間,是時珩年應在三十以外,何以言年甚少乎?惟子厚《與蕭翰林書》:自稱“年三十三,得禮部員外郎,甚少”,以己度人,如是言之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