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云:

柳州文學《國語》最多,如伍舉論章華之臺[18]云:“問誰宴焉?則宋伯[19]、鄭伯,問誰相禮?則華元、駟騑,問誰贊焉?則陳侯、蔡侯、許男、頓子。”柳州《嶺南節度饗軍堂記》中,“問工焉取”十句全仿之,《義門讀書記》譏其太承襲前規,蓋即指伍語,時文每用以點醒題字,若以入論著,鮮不被嗤矣。

此是平景孫看詳文字、入主出奴之一種幻覺。蓋從來文士料量事物,祗於有限之語言形式,非此即彼,無論柳子厚行文,本深心契合於《國語》也,假定厭惡《國語》,適得其反,而遇兩造紀事核物之偶爾形近,將亦無可避免,而不用毗連語辭;何況子厚記饗軍堂,“問工焉取”十句,律之伍舉論章華臺“問誰宴、誰相禮”云云,以吾觀之,其間有亦步亦趨之軌躅存焉者乎?如景孫以謂此相似而有意摹倣之也,則《論語》排比“德行顏淵、閔子騫”一節[20],其柳文可得模擬之迹相,實比於伍舉論章華臺,有過之無不及,何景孫設想不到子厚之步武《論語》乎?他日,景孫又立子厚模《國語》一說如下:

《國語·晉語一》:《優施教驪姬夜半而泣》篇中云:“今夫以君為紂,若紂有良子而先喪紂,無章其惡而厚其敗,鈞之死也,無必假手於武王,而其世不廢,祀至於今,吾豈知紂之善否哉?”數語巉險可怖,而文則曲折縱橫,峭削奇特,柳州、半山,殆皆刻意模之。

此又全遺跡而取諸神。夫校文而取諸神,以為類似,則正如“飛鳥入池”之無因而至前,[21]天下將無不可類取之物,亦無不可舉似之文,景孫徒拘拘剪剪於子厚《國語》之比,“何許子之不憚煩”[22]乃爾哉?

吾曾於子厚《童區寄傳》“斯亦奇矣”句下,立為說曰:“凡曰某一筆法,從某家出,皆頭巾氣語,蓋文家能使用之筆法,越不過若干種,中有彼此相似處,誠勢不得不相似,所謂文入妙來無過熟,而又何仿焉?”正可與右說參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