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文子厚明引《穀梁》數語，頗引人注目，宋子京《筆記》稱：

柳州為文，或取前人陳語用之，不及韓卓然不丐於古，而一出諸己。劉夢得巧於用事，故韓、柳不加品目焉。[38]

韓退之三上宰相書[39]，桐城崇韓之旌識也，其第一書首引《詩》“菁菁者莪”四句，唯恐受書人不曉其義，又加講解十餘句之多，其於卒章“汎汎揚舟”[40]四句亦然，及至引用《孟子》“君子有三樂”[41]數句，又復爾爾，此其牽引古事，運用陳言，他文且不論，即此已較之柳州，何啻一與十之比？而此等煌煌大文，子京固未曾一寓目乎？抑子京讀之，曾偃仰疲耗，目眩而不欲視，心廢而不欲營乎？諺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否則子京將故入子厚於黑暗窰洞也乎？一日晨起，吾閱報紙，見有美國人斯諾，著論說時事謂：聯合國為人民中國強扣帽子曰侵略，不知侵略何義。若其界說為本國軍隊登陸他國，合乎《春秋》大義曰侵也者，則今日地球上如斯為之，如侵日本、侵臺灣、侵越南、侵剛果（利）、侵其他其他，大有人在，而聯合國不敢以一矢加遺，反將此一破舊腌臢帽子，覆在擁有數百萬軍隊，顧一兵一卒不越雷池一步之和平大國前額上，而曾自不知恥，天下復熟視而莫之睹，噫嘻！咄咄怪事！咄咄怪事！[42]

斯諾之論甚快，吾為再三紬繹其義，而喟然歎曰：吾知之矣，斯諾深解震旦文義，定見古典文學中，有一韓退之長於筆，凡彼一波一磔，人都不敢妄加訾議，今之人有意將韓退之桂冠稱號，為世界第一號強盜頭目加冕，斯諾其奈之何？吾誠不能確憶斯諾發為右論之眞實年月，然自一九六四年十月以後，遷延復遷延，以至最近，吾又聞斯諾之太息聲曰：“吾人眞看到二十年來杜勒斯所支配之美國東亞政策破產矣。”[43]吾知中外同一經過之二十年，凡本邦之國內建設，絲毫未以假象蒙蔽國外，獨外邦如美利堅之眼光，則自杜勒斯以逮今之尼克松，其對中國之不同接受，頗若昏旦霄壤之異致，律之聲與實、及先與後之錯亂翻覆，有斷然無疑者已。子厚本論之劈頭語曰：“所謂先聲後實者，豈惟兵用之，雖士亦然”，吾請顛倒或變易焉曰：“豈惟兵與士用之，雖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