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子厚《辯〈列子〉》一文,有可言者數事:一、《列子》在唐號《沖虛眞經》,為朝野推重,因此子厚考訂,逾常認眞。二、鄭繆公立於周襄王二十五年,生年無可考,約略推之,當在周莊王與惠王之間,而孔子則生於靈王二十一年,相去大概在一百年弱,所謂“前幾百歲”者,“幾”字作平聲讀,言“庶幾百歲”也。三、文中周及各諸侯年分,皆據《史記·年表》[93]。四、張湛[94]字處度,東晉人,曾注《列子》。五、《楊朱》、《力命》,為《列子》二篇名;魏牟,文侯子;孔穿,孔子之孫,公孫龍弟子也,見《列子·仲尼》篇。
按子厚之說,多本劉向,其以列子為鄭繆公時人,亦向所論定。向校定《列子》上疏云:
……列子者,鄭人也,與鄭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其學本於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而《穆王》[95]、《湯問》二篇,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也。至於《力命》篇一推分命,[96]《楊子》[97]之篇唯責放逸,二義乖背,不似一家之書,然各有所明,亦有可觀者。孝景皇帝時,貴黃老術,此書頗行於世,及後遺落,散在民間,未有傳者,且多寓言,與《莊周》相類,故太史公司馬遷不為列傳。…… [98]
此《疏》上於永始三年八月,永始者,漢成帝年號也,三年為公元十四年[99],去景帝貴黃老術時,約一百二十年。向《疏》首云:“所校中書《列子》五篇”,中書者,中秘書也,是《列子》當時猶未得流通民間云。
由“鄭繆公”訂正為“鄭繻公”,殆始於子厚,此文後遂沿為定論。宋林希逸《口義》[100]綴於向《疏》後云:
列子,鄭人,列姓,禦宼名也,《莊子》多稱其人,必有道者也,與鄭繻公同時。繻公殺其相子陽,去春秋獲麟之歲[101]庚申五十年矣,其書曰:子陽饋列子粟,列子不受,俄而子陽見殺,則以時計之,列子必後於孔子,而居孟子之先,故其書多推尊吾聖人以自神其說。然太史公為老、莊立傳,猶及老萊、關尹、庚桑楚諸人,而獨不及列子,亦不言其有此書;班固所志《藝文》[102]諸略,雖有八篇之目,而張湛處度以為奇書,云其祖得於仲宣〔王粲[103]。〕、輔嗣〔王弼[104]。〕之家,永嘉〔晉懷帝年號。〕之亂,旣失而幸全,則其書亦散軼久矣,卷首校讎數語,其果出於劉向否也?其曰與鄭繆公同時,必“繻”字傳寫之誤,而鄭溪西〔樵〕[105]《羣書會紀》、晁氏《讀書記》[106]並因之,又以“繆”為“穆”,此皆未深考者。又曰孝景帝時頗行於世,若其書果出景帝時,太史公因何未見?果見之,不應遺列子而不入傳也。今觀其書首、尾二篇,以《天瑞》、《說符》名之,其他六篇,則掇首章二字而已,又篇中文字,或精或粗,殊不類一手,其曰《穆王》、《湯問》,失之迂誕,《力命》、《楊子》,義亦乖背,必非一家之言,縱其語未必出於劉向,實當此書之病。洪景盧謂《列子》勝《莊子》,則失之矣,然其間文有絶到之語,決非秦、漢而下作者所可及,愚意此書必為晚出,或者因其散軼不完,故雜出己意,且模倣《莊子》以附益之,然其眞偽之分,瞭如玉石,亦所不可亂也。
嘗論周秦諸子所認為眞偽混者,其所以定為眞或偽之標的,大抵不外二千年來儒家專制之帖括思想,即林希逸之《鬳齋口義》,亦不能例外。於是鬳齋以為眞者,必其推尊吾聖人之所謂神說,以為偽者反是,此殆全然缺乏物理客觀基礎,而並不知中國之所謂九流,乃八流與一流為難,而自尋出路,換而言之,即道、墨、名、法諸家,一致與儒家為仇,而欲摧陷廓清之也,此其義,至清末陳蘭甫[107]恍有所得,咄咄怪事。陳於《讀書記》立說云:
列子云:“孔子曰: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仲尼》篇。〕”此假託孔子之言,不足與辯,但觀其言,則凡道、墨、名、法諸家,所以自為其學者,皆以為孔子之《詩》、《書》、《禮》、《樂》,無救於亂,而思所以革之也,此道、墨、名、法諸家之根源也。
“孔子之《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一語,此列子倡之,兩千年來,竟無一人能理喻此義。非惟不圖改革,而反一味從《詩》、《書》、《禮》、《樂》中,苦討生活,如塗塗附,膠結而不可解,一步而不可出,使國家癱瘓如陳死人,以迄於今。中唐之世,僅得柳子厚一人,了知革《詩》、《書》、《禮》、《樂》,革字作何意義。乍一涉思,而身已竄敗,同黨星散,後起無人,必至兩千年後,始得有機會,將子厚之思想系統,略加整理,以昭告於天下後世,抑何可歎!
東塾者,一清儒中之畸人也,彼從鄒特夫[108]遊,能以晚近算術,詮釋《墨子》,《讀書記》中亦稍有記載,偶遇難題,輒為興歎曰:“惜特夫已逝,如其尙存,當能解之”,嘻!鄒、陳者,亦百歲微強之老人耳,倘其並存,定能貫串古今,溝通中外,放一異彩。特蘭甫者,不脫儒家者流,彼不能不有門面語以資肆應,如云:“此假託孔子之言,不足與辯”,門面語正類此。
蘭甫記《列子》可取者若干語,並錄如次:
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天瑞》〕
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同上〕
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周穆王》〕
人未必無獸心,禽獸未必無人心。〔《黃帝》〕
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說符》〕
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同上〕[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