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聲後實,本《漢書》廣武君李左車語,其時韓信勝趙,成安君陳餘戰死泜水上,且虜魏王、禽夏說,不旬朝破趙二十萬衆,名聞海內,威震諸侯,以言聲也,亦可謂登峯而造其極矣。顧廣武君少之,以為舉勌[44]敝之兵,頓之燕堅城之下,情見力屈,曠日持久,糧食單竭,〔按以上十數語,皆本《信傳》[45]。〕其勢甚險,韓信以為然,虛心向左車問其故。廣武君曰:

當今之計,不如按甲休兵,百里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北首燕路,然後發一乘之使,奉咫尺之書以使燕,燕必不敢不聽,從燕而東臨齊,雖有智者,亦不知為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可圖也,兵故有先聲而後實者,此之謂也。

子厚以此用兵之法,移之於求進士,按之唐代通榜取士之形勢,所言並無不合,惟若韓退之三上宰相之第一書,其悖於廣武之術滋甚。蓋自襮之辭曰:

名不著於農工商賈之版,……四舉於禮部乃一得,三選於吏部卒無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畝之宮其可懷,遑遑乎四海無所歸,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濱於死而益固,……中夜涕泗交頤。

吾不知韓信使燕所奉咫尺之書,措辭何似,然若當時以韓愈為行軍司馬,令其執筆,遽爾削去百里內日至之牛酒,而易以曠日持久致形單竭之糧食,吾知燕未必從風而靡,俯首聽命。或謂兵戰與文戰,其道各異,愈未必如是立說,姑不具論。試從愈之本文嚴以繩之,而知退之自張其虛偽,人必不信。蓋退之家世不薄,兄會又貪祿近利一流,家僮近百,服用華侈,雖園桃巷柳[46],未必早已收蓄,而凡張籍及宋代朱熹所攻之嬉遊樗蒲[47],亦未必在二十八歲時,仍不見有何影響,此種中夜涕泗交頤之偽造形象,已不足見信於人,而其觀察於人之道德標幟,及敬恭於人之尊崇態度,兩皆有所未足。蓋其時所謂宰相,為趙憬、賈耽、盧邁一輩人,皆不失為有唐賢相,而邁尤有聲,宋室三洪[48],詞科之傑,其弟容齋,即倚邁為名,而字曰“景盧”,即此以概其餘,退之之書之上於何人,不難想見其嚴重性。顧退之一則曰:“君子長育人才,當爵命之,賜之厚祿以寵貴之”,此不啻口含天憲,勢不可回。再則曰:“國家求賢,至者蓋闕,亦見國家不以非常之道禮之而不來”,又不啻身價百倍,不能招之即至。尤其甚者,書中迭將《詩經》、《孟子》之常語,重複解釋,恍若受書人之教育繩尺不足,非如此定難通曉,此其侮辱人至於何等,可得一覽而知,韓退之眞可謂拙於為聲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