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趙璘[1]《因話錄》稱：韓退之文與孟東野詩，號孟詩、韓筆，元好問亦有“杜詩韓筆愁來讀”之句，[2]此皆以詩與筆對舉，然則言筆與言文無以異乎？曰：否，不然也。劉夢得《祭退之文》云：“子長在筆，予長在論，持矛舉楯，卒不能困”，蓋退之本不善辯論，偶與劉、柳對陣，無不敗北，故夢得以筆歸之。茲所謂筆，殆指紀傳而言，由是夢得意中，彼與退之，都不敢以能文自居。陸機《文賦》，舉號為文者凡十體，即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去聲〕獨不及傳、志，可見類於傳、志之作，不得稱文，梁元帝《金樓子·立言篇》，於此分析最明。其詞云：[3]

古人之學者有二，今人之學者有四。夫子門徒，轉相師受，通聖人之經者謂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於辭賦，則謂之文。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4]，善為章奏如伯松[5]，若此之流，汎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6]者謂之文。而學者率多不便屬辭，守其章句，遲於通變，質於心用[7]；學者不能定禮樂之是非，辯經教之宗旨，徒能揚榷前言[8]，抵掌多識[9]，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貴。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10]，宮徵靡曼[11]，脣吻遒會[12]，情靈搖蕩[13]。而古之文筆，今之文筆，其源又異。至如《彖》、《繫》、《風》、《雅》[14]，名、墨、農、刑[15]，虎炳豹鬱[16]，彬彬君子，卜談四始[17]，李言《七略》[18]，源流已詳，今亦置而弗辨。潘安仁[19]清綺若是，而評者止稱情切，故知為文之難也。曹子建、陸士衡，皆文士也，觀其辭致側密[20]，事語堅明，意匠有序，遣言無失，雖不以儒者命家，此亦悉通其義也，徧觀文士，略盡知之。至於謝玄暉[21]始見貧小，然而天才命世，過足以補尤；任彥升甲部[22]闕如，才長筆翰，善緝流略，遂有龍門[23]之名，斯亦一時之盛。夫今之俗搢紳稚齒，閭巷小生，學以浮動為貴。用百家則多尙輕側，涉經記則不通大旨，苟取成章，貴在悅目。龍首豕足，隨時之義，牛頭馬髀，彊相附會。等張君之弧，徒觀外澤[24]，亦如南陽之里，難就窮檢矣。[25]

阮芸臺《揅經室三集》曾錄此文，謂與《〈昭明文選〉序》相證無異，足明六朝文、筆之所由分。芸臺且曰：“余平日著筆，不敢名曰文”，情與此合。

由此以知韓、柳之於中唐，韓祇能筆而不能文，柳則文、筆兼擅。韓稱柳文似子長，雖崔、蔡不足多，夫崔者崔伯玉〔瑗〕，蔡者蔡伯喈〔邕〕，皆文士也。[26]此韓許柳文過崔、蔡，至少亦與崔、蔡相埒，而揣其自料，應距此準衡彌遠，而世人亦從無人如是美之。元裕之[27]曰：“杜詩韓筆”，黃山谷則曰：“杜詩韓文”，將筆易文，意趣大異，恐在退之，未必禁當得起。明孫月峯鄙視韓詩，釋之者曰：韓乃以文為詩也，此亦謬見。夫詩者文之一部也，人不能文，未有越而能詩之理，韓長於筆，因從而美之曰：以筆為詩，或且近之。

宋子京《筆錄》云：“柳子厚《貞符》、《䄍說》，雖摸寫前人體式，然自有新意，可謂文矣。”由斯以談，《子厚集》中諸篇，除《貞符》、《䄍說》外，可以不文誚之。姑不論其說確否，子京要自能解文之意義，亦自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