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韓、柳文之高下,議論不一,獨於詩也,似一例右柳左韓。如楊升菴云:“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可算鄙夷之至。東坡一意稱述柳,於韓卻少置詞,較有涵蓄。其說云:
余嘗評書,以為鐘、王[1]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2],始集古今筆法而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至於詩亦然。蘇、李[3]之天成,曹、劉[4]之自得,陶、謝[5]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偉絶世之姿,淩跨百代,古之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絶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後,詩人繼出,雖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子厚,發纖濃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餘子所及。
東坡又曰:
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麗清深不及也。所貴乎枯澹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也,若中邊皆枯,澹亦何足道?
又曰:
詩須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知詩病者也。
黃山谷持論,亦與東坡相近:
余友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左準繩,右規矩[6]也。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文章未能盡得其規模,時所總攬籠絡,但知玩其火龍黼黻[7]成章後耶?余故手書柳子厚詩數篇遺之,使知柳子厚如此學陶淵明,乃為能近之耳,如白樂天自云效淵明數十篇,終不近也。
劉後村〔克莊〕曰:
柳子厚才高,他文惟韓可對壘,古律詩精妙,韓不及也。當舉世為元和體[8],韓猶未免諧俗,而柳子厚獨能為一家之言,豈非豪傑之士乎?
劉須溪〔辰翁〕曰:
子厚古詩,短調沈鬱,清美閒勝,長篇點綴清麗,樂府託興飛動,退之故當遠出其下,並言韓、柳,亦不偶然。
陸放翁《老學菴筆記》云:
南朝詞人謂文為筆。《沈約傳》云:謝玄暉善為詩,任彥昇[9]工於筆,約兼而有之。又《與湘東王手書》[10]論文章之弊曰:詩旣若此,筆亦如之。又曰:謝朓、沈約之詩,任昉、陸倕[11]之筆。老杜寄賈至、嚴武詩[12]云: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杜牧之亦云: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抓[13],亦襲南朝語爾,往時諸晁[14]謂詩為詩筆,非也。[15]
詩與筆之別,其嚴如右。從來論詩諸家,絶少以詩名退之,杜牧之“杜詩韓筆”之說,即隱諷退之原不善詩。劉夢得祭退之文:“子長在筆,予長在論”,此不僅外退之於詩,而亦自外,蓋夢得有自知之明,不敢於詩中與子厚校高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