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韓退之《柳子厚墓誌銘》後

書韓退之《柳子厚墓誌銘》後

吾嘗謂子厚銘幽之文,同時代文人皆可作,獨退之不可作,以退之下筆,吾將不知其何以措詞也。

吾料定退之草此誌,提筆便錯。請試看如下數語:

子厚前時少年,〔句〕勇於為人,〔句〕不自貴重顧藉,〔句〕為功業可立就,〔句〕故坐廢退。

為人,“為”讀平聲或去聲,其義分別甚大,而退之此處,命意在去聲讀甚顯。不自貴重顧藉,別本多於“重”字絶句,李安溪云:“顧藉猶顧惜,韓子上鄭餘慶書[152]:無一分顧藉心,最為確證”,[153]今從其說,改於“藉”字讀斷。為功業可立就,“為”去聲,為、謂互訓。

退之所謂為人,指子厚裨輔叔文無疑。夫子厚裨輔叔文,是為國或為民,而非為人,尤非為叔文之個人。退之一生,不解民與人之達詁,而輒將政家、文人之出處進退,看作人與人之連誼,私相授受,而全忘卻提挈國家或人民之因素,使與相聯。兩家之看法旣不同,子厚為國家、為人民,而與人共事,亦惟盡力之所能及,踴躍奮起以赴之而已矣,何不貴重顧藉之有?洎其廢退,國家與人民失敗之關係大,叔文、子厚個人失敗之關係輕,於是退之在幽版上,提示辭情相貿之同情心,以慰安子厚之靈,應為子厚所不任受,斯為退之提筆便錯之第一義。

其次在如下一段: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游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趣相下,〔“趣”原作“取”,在“相”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眞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髪,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而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媿矣。

凡是計劃大革命事業時,多少私人恩怨,往往置之腦後而不顧,廉、藺[154]之交,是一最好例子。呂溫曾有詩云:“忠駈義感即風雷,誰說南方乏武才?天下舉兵誅董卓,長沙子弟最先來。”[155]化光胸中,那說得上私人恩怨?吾嘗論八司馬一小小集圑,由忠駈[156]義感而組成,獨惜此一基礎,未能豁大,以致力量不足而至於失敗。夫退之於子厚為先友,年又差長,平日往來寖密,文才不相上下,乃全不了解子厚平生抱負,凡個人與人民之界說,當作何區別,士之所謂節義,應作何解釋,茫茫然一望而不知畔岸所在。當其人已下世,己銳意為之銘幽,作最後之蓋棺論定,顧於子厚學行之大者、遠者,不敢有所論列,獨軒舉里巷酒食徵逐之毛髪小利害,從而形容比較,以資敷衍。嘻!吾曩謂退之不堪為子厚誌墓,竅要即在於此。且吾知退之此文,草於袁州任所,其時陳宏志之元和逆案,已经爆發,而事適為子厚所不及見。[157]就此回顧永貞政變,應不難得到是非曲直眞相,稍稍點染一下,以坦示平生肝膽。而乃一字不敢沾上,一味避重就輕,由大義返細節,貌為理直氣壯,而職是伈伈俔俔[158],只圖容頭過身以去。此非退之自顧身世,有不敢從實吐露於子厚靈前者在,還有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