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董仲舒《春秋繁露》曰:“民之號,取之瞑也”[20],尋《說文》:“瞑,翕目也”,又《汲冢周書》:“師曠曰:請使瞑臣往與之言”,注:“無目故稱瞑。”姑無論曰翕目抑或無目,而要以“不善視”詁“民”,此種聲音通假之法,施之訓詁,在文字學上,或不可能謚為無用。獨聖帝明王所為體國經野,而遽以文章游戲之道,使之俯就繩尺,縱謂為巨謬極盭,亦不為過。為問董生非亦一民乎?民旣無目,或有目翕而不用,則所謂深察名號,果如之何而察得者?如此自語相違,粲然明白,董生大儒,將如何從而為之辭?
若夫子厚則不然。子厚惟民至上,《眎民》詩第一句曰:“帝眎民情”,旋又曰:“帝懷民眎”,此帝有眎,民亦有眎。夫眎必以目,則帝有目,民亦有目,號曰眎民,即不啻曰有目之民,子厚與董仲舒所見之深相剌謬[21]乃爾。
《眎民》詩曰:“迺播與食,迺器與用,迺貨與通,有作有遷,無遷無作”,是民無目則已,有則張目所見,非播食即器用,非器用即貨通,非貨通即遷作。民之小而日用飲食所關,大而家國安危所繫,大抵不越以上數者。倘此數者而與民意有違,則國家之征賦必亂,將立即發生君民衝突問題,而韓退之“誅民不出粟米麻絲”之論以起。顧子厚持論,於此適爾相背。蓋惟民所好,為子厚堅執不移之大義,民可以反君,君決不許反民,何以故?君之所自受命,不於天而於民故。於是在子厚所用之詞彙中,天目、民目,所視惟一,凡反民者,罪且浮於反天。涉想所及,理每趨重於同一焦點,於是主“民可使由、不可使知”[22]之孔丘,以逮主“民之號取之瞑”之董仲舒,及夫主“誅民不出粟米麻絲”之韓愈等等,同緣相接,同嗜相憐,而皆子厚單人匹馬之所痛擊。特為形勢束縛,無能暢其所欲言,吾乃為明順逆之分,通辭貌之障,逕情以直逹焉,雖不中,決不遠。何以故?革命所之,軌迹不異,凡經過一九四九年之大革命而信者,將徵之於古,至少古之陰暗面,而無不驗故。從又一面驗之於今,以及去今或近或遠之未來,無論今與未來之陰暗面也,甚至折而極之陽顯面,而表裏下上,均將無往而不合故。更一言以蔽之,“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23]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