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柳之於韓雖友善,然父執[1]也,柳《先君石表陰先友記》有愈名。
韓會,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謗,至起居郎,貶官,卒。弟愈,文益奇。
此所載兄詳而弟略,蓋以年計之,退之長子厚不多,而作《記》時退之初顯,無從署其全歷,故面貌如是。然子厚固敬退之,致書稱十八丈,其後子厚先歿,退之為撰祭文、誌墓,並作《羅池廟碑》,均懇摯無傲容,且於學推子厚甚至,韓、柳兩世道誼之交,迥非尋常。
子厚通籍[2],初露頭角,即以依王叔文一蹶不振,而退之屢經顛躓,仍致通顯,此於立身應物,兩人持態大不相同,因之在論史官一點上,至起論戰甚烈。蓋兩人少時,“期為史,志甚壯”,〔此子厚《與退之致〈段太尉逸事〉書》語。〕及退之為史官,忽瑟縮不肯為,並言為之不有人禍,即有天刑,子厚乃大恨。其初與退之論史官書,在元和九年,王叔文之禍固已遠也,由此廓清,致子厚著《天說》自張其義,而以退之所主張為發端。
退之意謂:人禍也者,亦天假手於人為之,天惡人之壞其元氣陰陽,將無所往而不受罰。是故人惟無所動作,一有動作,皆天之讎,人至與天為讎,定窮於趨避之術,為史也者,亦區區一例而已。進而析之,人若殘民以逞,使薄削元氣陰陽者減少,或者天地以為有功而與之賞,反之,日日以蕃息為事,則天地之讎大,受罰亦必大。所謂殘民者昌,佑民者殃,仰而呼天,天不與對,子厚認為退之此言,乃有激而致然。彼以謂:天地等於果蓏,元氣等於癰痔,陰陽等於草木,功者自功,禍者自禍,此中焉有賞功罰禍之可能?退之亦惟“仁義以遊其內”已耳。總之死生與夫果蓏、癰痔、草木之存亡得失,可以不問,呼天者乃大謬,兩家立異之大致輪廓如是。
劉夢得與子厚同禍,兩人交誼綦篤,分譴日,夢得得播州,子厚以夢得有母,播州瘴癘之地,因欲以己之柳州易之,世人無不高子厚之義。夫《天論》者,一當時士林屬目之大爭執也,夢得意在折韓,而不得不虛張異幟,論共上、中、下三首,如江湖所謂陰陽拳然,辭繁而旨美,曲折不離其宗。子厚閱之歎曰:“始得之大喜,謂有以開明吾志慮,及詳讀五、六日,求其所以異吾說,卒不可得,其歸要曰:非天預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此可見唐黨論疏附先後之一斑。
子厚《天說》,固近乎今之唯物家言,照耀千年,如日中天,即劉夢得持論略異,而子厚猶切切示之曰:“凡子之論,‘非天預乎人’一語了之。”更詳語之,天之生植,固無一而為人,而人與天二者,其事各行,兩不相涉,此之理論,可謂燦然明白,俟之百世而不惑。雖然,此特為士君子言如是耳,外猶有“愚民恆說在”,即劉夢得《天論》所為操舟之喻,子厚在答書中,已確切道破。蓋天下之智慮不一,為中人以下說法,自不能視與傳道解惑相一致,更或人遭不幸,至於放逐拘囚,意不得逞,所謂疾痛慘怛[3],窮而呼天者,往往有之,此即明理達道如子厚,亦所不免。如《與蕭翰林俛書》有云:“僕與四、五子者,獨淪陷如此,豈非命歟?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此明明與曩“天、人不相預”之說異趣,讀者並不得執一而訾其二。夫言亦各求其當而已,書札應視作尋常辭令,難與賞奇析疑之作,倂為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