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或問桐城排斥柳文,始於何時?余謂此可於《望溪集》中求之。望溪《書柳文後》一篇,如前引,此文出自望溪之手,可視為關斷後來桐城、陽湖及類似文家之門,而使之逃出自竇,時至今日,始得澈底批判之。約略計之,除右已紀錄者外,更得如下數義:
一、為文胡乃必須取《六經》為祖本?夫《六經》何物也?以《詩經》言,當時民間歌謠、婦女詠歎,都拉雜包括在內,後人果何須榮古虐今至此,而使一嚬一笑,必符合漢江遊女以為榘範?斯誠可笑之至。子厚自言:“自貶官來,無事,讀百家書,上下馳騁,乃少得知文章利病。〔《與楊京兆憑書》。〕”子厚馳騁百家,得從《六經》馽羈中解放出來,正是文家一得,望溪那能理會到此?
二、子厚自言:“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望溪文中所用“采色”、“聲音”等字,即從子厚此書掇取,是子厚所斤斤自戒者,望溪反原封不動,以蔽罪於子厚,然則望溪曾否熟讀柳文?吾竊疑之。
三、望溪一面以“縱心獨往,一無所依藉”美子厚,一面又議其原本《六經》為未足,出語矛盾,不知所云。
四、嘗論望溪與其兄百川[58],同為時藝專家,二方文稿之沈錮於學子腦中,殆二百年,望溪之略異於乃兄,兼通古文者,乃其被詿誤於戴南山一案[59]後,轉移用力方向所致。文中涉及子厚之斥,能變腐體以進於古,直夫子自道之語云爾。如實論之:望溪駢列諸古文家,進退韓、柳,質與學咸嫌不足,所下評騭,無非運用八股繩尺,與茅坤、儲欣之流相差不遠。所謂“言陟於道”,正是八股家代聖賢立言脣吻,何從跨入柳文蹊徑也乎?偶憶望溪“必也臨事而懼”二句題文,有“當其時無奇功,亦竟其事無後患”,最為綽有包孕之名句,實則戴案後之悔吝語云。
五、桐城衡量韓、柳,謂柳文之至者,方可肩隨退之,自爾以來,此論堅不可撼。儲欣曰:“余嘗論柳州,議論文業與昌黎公相軋,敍事微不及,然論段太尉狀,亦何減韓也?惜所作者少,而天又不假之以年,否則司馬與班並時生矣。千古足當韓豪者,惟柳州一人,柳不永年,所以《南海》等碑[60],讓韓獨步。”同人所見,在一般從八股圈內躍出之文家中,較為安靜,望溪此文結語:“而終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亦同此解。〔儲語乃評《答韋中立論師道書》。〕唐司空圖喜柳詩之精詣,而惜其不壽,已為此類議論之先河,外此尙多,難於枚舉。
六、自唐以來,天下眞知柳文價値者,為韓本人,此在韓、柳兩家《集》中,證據坌集,不待探索。此由兩人自幼相知,退之自審質力咸不如子厚,而又子厚得從斥後專力於學,退之因更覺荒廢不如。《柳集》中謂退之數以文墨事相推,天下之欲師退之者,退之一律使轉而師子厚,其情皆眞,兩無藻飾。望溪謂:“退之稱子厚文必傳無疑,乃以其久斥之後為斷”,誠淺之乎視兩公矣。
七、望溪《與申謙居論古文書》有云:“柳子厚自謂取原於經,而掇拾於文字間者,尙或不詳”,此猶是曩《書柳文後》之舊調。惟其下又曰:“韓、歐、蘇、曾之文,氣象各肖其為人,子厚則大節有虧,而餘行可述”,此將子厚依王叔文一事,看成大節有虧,則望溪讀柳文時,認為其文之氣象所肖何許,吾不敢說。此可見望溪不獨於古來名節是非,見之不瑩,而有時朗誦雄厲悽清醲郁之名篇,所為擊節稱歎者,都出於自欺欺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