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之於《蘭亭》
《蘭亭》為吾國古書劇蹟,千餘年來,人無間言,獨至清末,有廣東書家李文田[23]提出異議。謂晉人書法,應仍不脫漢、魏隸書面貌,故世無右軍書則已,苟或有之,必其與爨寶子、爨龍顏[24]相近而後可。此論一出,《蘭亭》竟可能成為贋書,此在吾書法史上,不啻遭遇一次大爆炸。
今年初,吾南省考古者從墓葬中,發見王興之夫婦[25]、及謝鯤[26]兩墓石,字皆與“二爨”相類。或據此,認為李文田所提疑案,至少得到一半解答,時代所關,此殆如鐡證之不可移。
吾近治柳文,冀於《柳集》得所折衷,蓋子厚固書家也,而又精於鑑賞,凡魏、晉人之名迹,一見而斷定出於誰某,不爽毫髪。請共徵其直涉《蘭亭》,或可能概括《蘭亭》之兩說如下:
一、蘭亭也,不遭右軍,則清湍脩竹,蕪沒於空山矣。此出《邕州馬退山茅亭記》。
二、又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今視石文,署其年曰“永嘉”,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猶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辭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蓋未嘗為此聲,大謬妄矣。此出《與呂恭論墓中石書》。
由前之說,子厚確認《蘭亭序》為右軍作,雖未明涉及書,而書手不可能疑及右軍以外之人,似不待論。由後之說,子厚提出“永”字之王氏變法,夫“永”字者,即《蘭亭序》之首一字也,所謂王氏,當然即指右軍而言。
從後說推之,以知永嘉之距永和,雖不過三十年,〔由懷帝永嘉之終,算至穆帝永和之始,正三十一年。〕而書跡之變化甚大。蓋“永”字變法,即《蘭亭》法也,而“永嘉”之支離其字,又恰是“二爨”法,以三十年而變動爾大,則欲以一種書迹,囊括一代,似戛戛乎其難。誠如是也,則謂晉代有兩種書體,即王法與爨法同時並行,似不得謚為武斷。
何以知其然也?尋王書得法於衛夫人[27],以上溯鐘繇,世因號此一書體曰鐘、王。夫鐘繇,固魏人也,由是魏、晉數百年間,一直有鐘、王體之存在,於實無牾。不惟魏、晉乃爾也,以私人書簡往復,示別於公家行使碑刻流傳之徒隸字,以圖其利便,則逆推至於兩漢,如陳孟公[28]贍於文辭,雅善筆札,杜子美為之吟諷“尺牘倒陳遵”〔句出《上韋左相二十韻》。〕者,若而尺牘,竟已為後人開派,使鐘、王於焉濫觴,亦未可知,又況章草迹近鐘、王之明為漢蹟者哉?至他一方,爨體字便於公文書,利於碑版,由兩漢以逮兩晉,相沿未變,又顯有取之不盡之石文,節節為之證明。二者如車兩輪,如鳥雙翼,迴翔於歷史運行之中,兩無抵攔,今遽欲從而尊崇其一,同時否定其二,非惟不必,夫亦終於不能也已。
復次:子厚所謂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此尊王之辭,非鄙之也。尋書法號八法者,實依“永”字筆勢而得名,據韓方明[29]言:張旭始弘八法,以之傳授於人,其所由來,則展轉上溯,而推原於逸少[30]。李陽冰[31]言:逸少攻書多載,十五年偏攻“永”字,以其能賅八法之勢,以通一切字也。由是伯英[32]以後,世所傳顏魯公[33]及子厚之《八法頌》等,都是依“永”字點畫,寫成書法流傳之系統,近人沈尹默[34]所作《書法釋義》,申說十分明白。今子厚與執友書中,亦朗朗陳其為如此,惟如此也,逸少當永和時創為“永”字變法,以與永嘉時支離之字相對抗,正足證明《蘭亭》一派字之乘時突出,而絶不可抹煞其時代作用,遽謂爾時爨體流行,逸少執筆,亦祇得如法炮製,從風而靡,不可能異軍蒼頭特起也。如近日例[35],拘執新出二墓石為職志,以一定萬,以偶冒常,似於論法為大蔽。
李芍農專精北碑,習有偏嗜,因而持論詭譎,不中於實。設如其說,使《蘭亭》遭到否定,懷仁所集右軍各種字迹[36],將近百種,皆無法存在,鐘、衛各同體字,包括章草在內,亦並無法存在。夫如是,吾誠不知中國書法史,經此一大破壞,史綱將如何寫法而可?吾藏有芍農臨晉、唐雜帖一巨冊,殆光緖初年,為其順德同鄉鄧子俊其鑣所書,甚為精到,與外間所見芍農之爨體字,完全背道而馳。此兩體字,皆出芍農手,吾去其生平近,墨本之來手正,知其兩俱眞實,斷無差跌。獨數百年後,有人指所臨晉、唐雜帖為贋,吾揣當較芍農之贋《蘭亭》,大為振振有詞,惜芍農往矣,吾無自以此語語之。
子厚《與呂恭書》,論墓中石書謬妄,即謂其書贋也,旣子厚所見者贋,其他石書何嘗不可贋?今王興之、謝鯤諸志,人一見而眞,與子厚當年一見而贋,是否同一宏識眞賞,吾愧無以董之,惟此眞、贋都不影響結論,即不覼縷。
結論者何?子厚一面譏“永嘉”字之支離猶不近古,一面又論定“永”字變法為永嘉所未有。藝舟雙楫,並駕齊驅,自非斷港絶潢,概行無所於滯。易詞言之:晉人公用爨,私用王,碑用爨,帖用王,文書用爨,書札用王,刀筆用爨,毛筆用王。以一人論,可能先爨後王,抑先王后爨,亦可能一時王、爨兼工。或謂興之墓石或竟出羲之手,其說頗有理致,斯在芍農本身,即得一例如上。凡此種種,均足證吾言非謬,大凡孤證當前,新奇可喜,倘即移局賅通,定貽悖謬,此邏輯之律令如此,未易犯也。
此外禊序名稱,《世說新語·劉孝標[37]注》作“臨河”,而不作“蘭亭”,此亦可以子厚《茅亭記》中數語正之。吾觀當日謝安與會,其詩末一聯曰:“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此明明見逸少《序》有“齊彭殤為妄作”一語,相與上下議論而成之。時王、謝二人,位望相埒,胸有所懷,可得相互申述,餘子則不敢。由此看來,繭紙所書,確為原作,而刊落後一大段,改稱《臨河序》發表,則以文中意趣衰頹,與作者平昔氣槪不合,又恐於仕路有妨,爰不得已而以假面具欺人。至原稿付之秘藏,相傳七代而逮智永,唐初始章顯於外,當然為齊、梁間人所不及見,以此說明孝標作注之所以然,皎哉明白,無待煩言。或謂夫人之相與以下,皆後人揣摩晉賢好老莊、崇玄化風尙,隨意杜撰,狗續於末,此又不解《蘭亭》本事,及王、謝氣誼者之所言,不値一駁。又黃伯思謂《蘭亭》“不知老之將至”,“不”字旁一“僧”字,非原文所有,乃梁舍人徐僧權[38]於其旁署名,謂之押縫,梁御府中法書率如此。果爾,此似可破齊、梁間人見不到《蘭亭》之說。然須知帖入御府,其愼秘視藏之私家尤甚,吾以謂此無礙於一般人看不見《蘭亭》,《孟子》所謂不以詞害意[39],即指此類。
夫天下事何常之有?今人將王、爨二書說成截然兩體,各不相涉,從來書家並不作如是觀。蓋《蘭亭》使轉,每每含有隸意,汪容甫[40]、翁覃溪[41]都有是言,近高二適專攻章草,善察筆勢,如丑作隸扁,世字隸草,並切證此種字法不謬。[42]反之,子厚發見晉代爨體石中書,亦言其混雜王體,至其書之偽不偽,在此一論斷中了無關係。然則二體交織成象,無能嶄嶄獨成一體,可以放言。尋江左禁制立碑,〔《蕭選·任彥昇〈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43]:昔晉氏初禁立碑,注:晉令曰:諸葬者不得作祠堂碑石獸。〕右軍自始無墓道石墨,倘其有之,右軍無體不工,其石墨將亦不離爨體氣味,不難想像而得,以碑版與筆札本來不可一概而論也。由斯而談,王、爨二體,有相對之融和,無絶對之限斷。而且在碑言碑,在札言札,碑旣宜爨,以王作碑,亦不反爨,札旣宜王,以爨作札,亦不反王。於是謂王作碑將不脫爨可,謂王作札宜與爨無二,則斷乎不可。或主張《蘭亭》果有其書,定與二爨面目相同,似難謂為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