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遺毒
“重”字何說乎?師古曰:重,難也,難者,否定之詞也,秦、漢文字中凡用“重”字,與下一動作相聯,意即否定其動作。如《史記·司馬相如傳》:“重煩百姓”,《索隱》亦曰:“重猶難也”,“難煩百姓”云者,即不煩百姓意也,意否定也。又《管子·權修》篇:“必重盡其民力”,注:“重,爲矜惜之意也”,矜惜之云者,勿也,必勿盡其民力也,意否定也。至《漢書·景帝元年詔》“罪人不帑,不私其利也,除宮刑、出美人,重絶人之世也”,此“不私其利”,與“重絶人之世”,“不”字與“重”字可互易,“重”含否定意尤顯。海峯於“重”字之上,又加“不欲”字,是關門閉戶,語意宂贅,文義即不可通。〔例見後幅〕至如孫棨《北里志》云:“每令辭以他事,重難其來”,此將重難倂爲一義,作複語用,如“尚猶”或“使俾”[121]之類,與海峯所犯者不同一例。
古文中“重”與“愛”,同一用法,凡直隸“重”與“愛”之動詞,皆含否定義。如《左傳·泓之戰》云:“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愛重傷者,即不重〔平聲〕傷之謂,愛其二毛,即勿傷其二毛之謂,“愛”與前《〈管子〉注》“矜恤”之意通。
行文或用“愼”字,疏附動詞,此分量較“愛”、“重”稍輕,而其含否定意則一致也。如柳子厚《送辛殆庶下第遊南鄭序》云:“往愼所履,如志遄返”,愼所履者,謂行足勿遠也。鄧廷楨[122]《〈管異之[123]文集〉序》云:“姚先生古文爲一時宗匠,愼所許可”,愼許可者,謂少許可也,意皆偏於否定。
“愛”與“愼”都含否定意,如俗言“愛重”與“愼重”,其語系統由“重”字連綴而來。柳文中標舉“重”義之最顯明者,莫如《答元饒州論政理書》:“夫如是,不一定經界,覈名實,而姑重改作,其可理矣乎?”此所謂改作,即上文定經界、覈名實等節目,所謂重,包涵愛重、愼重二意;愛之、愼之,因而難之,旣難之,即否之,姑重改作,遂等於俗語“原封不動”,吾文致思之程序如是。
又《報崔黯秀才書》:“誠欲分吾土炭酸鹹,吾不敢愛”,不敢愛者,猶言不敢不與,其包孕否定意尤明。
又“惜”與“愛”同,亦含否定之意。《呂覽·長利》篇曰:
戎夷與弟子一人客於郭外,寒愈甚。謂其弟子曰:子與我衣,我活也,我與子衣,子活也。我國士也,爲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愛也,子與我子之衣。
此“惜”與“愛”相互用之。高誘注云:“惜,愛也,愛,亦惜也”,兩俱含否定之意。爲天下惜死者,謂爲天下而不欲死也,不足愛也者,謂不値得不死也,兩字含義皆甚明,皆與“重”作“難”解者相通。邵位西[124]《贈陳蓺叔序》云:“蓺叔將歸,就秋試於其鄉,於是吾黨之士,重惜其行”,此重,惜也,惜,亦重也,一義疊用,鑄成駢詞,換言之:即吾黨之士不欲其行也。
《集》中《國子司業陽城遺愛碣》云:“叫閽籲天,願乞復舊,朝廷重更其事。”重更其事,謂難於變更其事,即太學生請求回復陽城國子司業,而朝廷不之許也,“重”字意含否定,極其顯明。願乞復舊,猶言願與復舊,乞,與也,比泛常作“求”解者進一層。
咸豐十一年十一月《邸鈔》:“四川布政使劉蓉,請俟服闋後接篆,情詞懇至,自難重違所請。”重即難也,“重違”上加“自難”,與劉海峯“重違”上加“不欲”同一語病。
吾於公曆一九六三年三月十日,在香港《大公報》上發表一文,標曰《桐城遺毒》,似可相互參證而博其趣。因節附於左:
近閲湯國梨夫人搜集章太炎先生家書八十四通,影印行世,己作一序文於卷首,辭情映發,有裨史乘,固一代佳文也。顧其中有使人迷惑,難於理解之句,余迴環諷誦,究厥由來,不可能認作夫人有違文律,而直是桐城遺毒有以中之。試言其故如下:
太炎先生長女到京省父,忽爾於寓齋自殺,夫人敘其事曰:
女孝思篤,危慮深,留五月,其姑馳書召歸,女旣不忍遠離父側,又不欲重違姑意,行有日矣,竟自縊於臥室。
文之難解處,在“不欲重違姑意”上。夫“重”字在文律上爲副詞,以之副於動詞,即表示打消動作之意。此一詞彙,廣布於《史》、《漢》兩書,師古詁之曰:重,難也,以本文言:重違姑意者,謂難違姑意也,打消之意已顯然具在,不能別以打消顯文如“不欲”字,贅附於上。吾諒夫人博通《六書》,親侍儒宿,不能並此不知,其所以無意間著此敗筆,其爲平日洗滌未盡之桐城濫調,於焉作祟,皎然無疑。查《劉海峯集》中有《江女傳》,述其堅欲歸於壻家顧氏,其下即曰:
父母憐其幼小,且遠隔千餘里,不忍其去,又不欲重違其意,姑允之,而貞女見母氏病臥經年,恐傷父母心,乃暫留侍。
此何以兩文情與詞之絶似也!且自桐城開派以來,方望溪首稱不喜班孟堅與柳子厚。夫子厚無論已,兩漢、三代,爲方、姚尋討文藝之最終職志,而以不許文章有漢賦氣,幾於屏班書不觀,因之班書中種種關目字句,竟爲桐城諸子所不通曉。曩者嘗怪陽湖陆祁孫写札記,曾將《嚴助傳》兩“重”字句:如“今聞舉兵誅越,臣安竊爲陛下重之”,及“邊氏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爲陛下重之”,相聯迻錄,除終之以師古之訓釋外,未嘗別著一字。夫祁孫著書示教,果何賴有此懸疣爲哉?吾今思之,而有感於心矣。蓋桐城侈言盛漢,而不解讀《漢書》,以致荒陋如海峯,而冒爲天下師,陽湖恥之,又未便明言,因仿《魯論》之卒章例,臚列常常諷道之辭,不加問對於其間,以資警惕,凡以羞桐城而著文範,祁孫之心苦,不期而辭簡爾爾也。[125]
龍翰臣者,桐城入粵之支流也,草《陳平周勃論》,〔文見王纂《續古文辭》[126]卷三。〕有如下数语:
假令平、勃附王陵之正,堅執高帝之約,呂氏雖橫,安能重違大臣,而恣行己意。
此一“重違”字誤用,踵劉海峯之後不遠,顯其遺毒在醖釀中,爰舉此例,以結吾論。至邵位西〔懿辰〕,亦桐城派人也,右列“重惜其行”一語,於“重惜”字取義不誤,當視作例外。
或問曰:《聊齋·細柳》條有如下記載:“村中有貨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年餘,里有喪者,以倍貲贖諸其門,生利而謀諸女,女不可,問其故,不語,心異之,然不忍重拂焉。”此一段文字,似無人詆爲不通,“重拂”云者,與“重違”形式同,而上加“不忍”字,與言“不欲重違”形復相似,顧意義一可通一不可通,此其故何也?曰:此非可廑以形式論也,不忍重拂,“重”作多義、益義或再義而可通,推之“不欲重違”,亦似可通。然重者,此處應從“愼重”而得“難”義,與他動詞相結,意成否定,自諸子以至兩漢,皆習用以爲常,凡平日讀書多者,決不肯故違斯律。蒲留仙[127]用“不忍重拂”句,於實失之輕率,若去“不忍”字,下明增“其意”二字,義尤顯豁,曲解“重”義以求其通,似不甚讀書者之所爲,非通人所宜出也。留仙與望溪年適相先後,以云遺毒,恐亦將略分其責。又《聊齋·鴿異》條云:“有父執某公,問畜鴿幾許?公子疑某意愛好之也,念長者之求,不可重拂,選二白鴿籠送之。”此“不可重拂”,與上“不忍重拂”所犯同,當改作“重拂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