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獻甫小谷

鄭獻甫小谷

清道光朝,廣西象州有進士曰鄭獻甫小谷者,為學主博,平生著述頗富,有《補學軒集》行世。當桐城派之潛勢震動西南,小谷即起而相抗,《集》中有《答友人論文書》云:

續得書,謂僕論詩取材甚寬,而動循古法,於文辨體甚嚴,而又不學古法,率其筆力橫行直突,古意何在?似疑僕有所剌謬,而實不剌謬也。子亦知詩不可不學古,而文則斷不可摸古乎?詩有體格可辨,有音節可諧,非如文之教人自為。 韓子文起六朝之衰,而詩則不廢六朝之體,歐公文剗五季之弊,而詩則尙沿五季之風,彼豈不欲盡變?理固不能盡變也,文則安可如此乎?且詩不必有用,而文則不可無用,詩不可無格,而文則不容有格。唐人不盡為有用之文,亦不為有格之文,故其善者如韓、柳、元、白,各自成家,其餘或駢枝麗詞,小說雋語,其弊也雜。宋人務為有用之文,又好言有格之文,其盛時如歐、蘇、曾、王,如出一手,其餘亦自取義理,不失法度,其弊也拘。總之文不可以無用,而又不可以有格也,自不學者舍奏議而言書狀,舍論著而言記序,舍傳志而言辭章,而文於是乎無用。又舍才情而言義法,舍氣韻而言音調,舍體段而言章句,而文於是乎有格。有明三百年來,自青田[242]、文憲[243]、正學[244]數公外,皆未能免乎此也,王、李[245]之徒,乃欲矯之以《史》、《漢》,歸、唐[246]之徒,又欲矯之以八家,及得其所作而觀之,不過塗飾字句,搖曳筆格,裝點風神耳,其本則全未有言及者,而又自相攻擊,各立門戶,如舟人爭港,紛譁喧呶,終不離故處,而皆自謂便,不知乃大不便也,其弊也偽。夫偽非不學古之過,正太似古之過也,子不讀《今》、《古文尙書》乎?《禹貢》、《顧命》,同一紀事,《盤庚》、《洛誥》,同一戒民,《皋謨》、《無逸》,同一告君,其文字判然,氣體亦別,惟《偽書》則自《大禹謨》至《伯冏命》,事隔千年,文如一手,此其眞偽容待辨哉?文所以異於詩也,故詩人通用古地名,通稱古官名,如京師亦曰幽燕,江南亦曰秣陵,作文如此,則笑柄矣;督撫可曰節度,州府可曰太守,作文而如此,則罪言矣。又如稱朝正曰朝會萬國,稱徵會曰吳責百牢,[247]詩人自不妨爾,而作史如此,則劉子玄[248]譏之矣。今之論者反此,作詩則凡讕詞俚語,靡不攔入,而文則必曰某非《史》、《漢》,某非八家,抑何矛盾之甚也?國朝自魏叔子[249]以下,袁簡齋[250]以上,說者彙為二十四家,古文雖不盡古,要不害為佳。近有妄者,以歸震川直接歐陽,以方望溪直接震川,以姚姬傳直接望溪,其餘概不得與,余得其選本,甚相怪笑。噫!北宋人有正統之說,南宋人有道統之說,近人又有文統之說矣,妄語不足辨,聊為吾子言之耳。然其積也有故,其弊也有由,近世臺閣諸公,困於應制文字,科場才士,又困於應舉文字,惟鄉居老儒,智窮力竭,遁入此道。故多為無用之文,則凡起一屋,建一亭,皆可執以為題,創為有格之文,則凡增一字,減一句,皆可指以為法,本小題,則張大之以為論,本常語,則錯綜之以為古,本弱筆,則刊削之以為高。大人先生心知其非,口不欲辨,此輩遂公然大鬨,自賢自聖,付之棗棃,予方欲遠之,而子乃欲吾近之乎?況余持論雖嚴,不過謂勿作四六駢語,勿作詩賦綺語,勿作注疏瑣語,勿作宋儒俗語,勿作案牘習語,勿作尺牘套語,如是而已耳,初未嘗謂某筆是兩漢,某筆是八家,如李卓吾[251]、林西仲[252]、過商侯[253]輩,標字法,譜筆法,為鄉里童蒙學究也。惟少時頗祖秦、漢,尊唐、宋,而薄六朝,後來讀書漸多,見文漸富,此意遂不敢存。蓋范蔚宗,宋人也,其所作《後漢書》,筆力在韓子上,魏伯起[254],齊人也,其所作《北魏書》,筆力亦不在歐公下,惟其時文士,如江、鮑、沈、任[255]、徐、庾,乃稱駢體為有別耳,要不得以為衰也。近人動謂《文選》為六朝文,不知《文選》固多六朝文,其實不徒上溯秦、漢,並乃遠存周、楚,開卷未及終,已欲呫呫置喙,宜其了然不慚也。今吾子教吾學古,吾即學古,將兩漢耶?六朝耶?八家耶?請更有以示我,幸附切磋,無嫌諒直。

中有數義,或未經人道抑少經人道,請得分別錄存:

一、詩有格而文無格,詩不可不學古,而文斷不可摸古。人云:文無新舊惟其是,或云:文無今古,又或云:文無難易,夫旣曰文無今古,則非古亦自有是處,雖新舊、難易亦然,此等語言中之無形矛盾,藏在古文大家之順口溜中,而舉世不之覺,誠乃一大諷刺。

二、文不為全有用,唐人不盡為有用之文,亦不為有格之文。此陳義甚高,張彥遠所謂“人不為無益之事,何以悅有涯之生”是也?[256]即如柳子厚標揭“用學”,亦言:“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

三、言義法即是有格,其弊也偽。在道光朝,如此公言反抗方、姚,在初盛時迎頭一擊,殊不易得。

四、北宋人主正統,南宋人主道統,近人又主文統。掊擊三統,將千年來由司馬光、朱熹,以及歸、方、劉、姚之徒,一舉而肅清之,為文壇別開一境,信是高手,子厚《舜禹之事》一文,即豁清正統論之先鋒。

五、六朝之文不得言衰,此阮芸臺一派持論已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