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僧浩初者,龍安海禪師弟子,贈序子厚在柳州時作。
子厚草此序,意在折服退之,故為平生極刻意之作,何義門曾注視到此點,惟他家亦然。吾觀從來評柳文者,每環此文多所聚訟,略舉數家,以資隅反。
陳長方者,宋紹興進士,字齊之,為江陰軍學教授。其學主直指以開人心,使學者歸於自得,因而讀子厚此序,當無格格不入之處。世稱唯室先生,著有《步里客談》,步里者,其吳中隱居所也,他經、史論著不一,中有《唐論》一種,應於貞元時事及八司馬,有所論列,惜吾未及見。其評此序,重在文章觀點,謂眞可為法,在一切題序之上。以平日學行而論,此或與明王元美所謂看他文勢離合之妙,略高一籌,以元美純以帖括眼光視前哲故。
童宗說者,唐[76]南城人,字夢弼,為袁州教授,有《柳文音注》,坊間刊行《注釋音辯〈柳先生集〉》收入之,彼對此序論斷殊突出:
仕於戰國者,尊王道不得不嚴,生暴秦之後,言仁政不得不切,貞元、元和間,此何等時耶?以人主而惑於異端,大臣且又和之,則昌黎之辨不得不已甚也,子厚反因其徒而深之,其如抱薪救火何?
此迂論也,為問唐室之亡,亡於異端乎?亡於宦官及方鎭乎?子厚與王叔文之徒,利用時機,革除弊政,收宦官之兵權,斬方鎭之密使,功倘告成,可奠唐室於百年之安。時則退之左袒宦寺,聯絡方牧,指二王為驩兜,疑劉、柳為讒忒,因使當朝一蹶不振,二恨犯上作亂,分合不一,以底於亡,宗說所指昌黎之辨,曾顯絲毫績效於其間耶?否耶?何況昌黎之辨,辨於何有?彼與僧徒往來,出入儒、釋,去子厚並無多少分別,宗說曾未通讀兩家之文,以衡量其得失進退乎?此點余屢論及,不更覼縷。
至蔣之翹妄下雌黃,更自鄶以下[77]矣。其言曰:“以為其教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則何不樂其《易》、《論語》,而乃樂其合乎《易》、《論語》者。”庸詎知凡一學說之起,有時、地、人三者之要求以為之基,而時也、地也、人也,連環變換,若而學說,不克隨而推廣,相與適應,立見化為溝中之斷,枯瘠以亡。如之翹者,徒拘墟於《易》、《論語》之為教,而全不解合乎《易》、《論語》為何事,則與守株以待兔等爾,兔豈至哉?之翹明末秀水人,字楚穉,好藏書,校注《河東》、《昌黎》兩集行於世,以校勘之法,從而衡論理道,又若刻舟以求劍然,其弊往往如此。
宋李覯[78]泰伯文集中,有《潛書》十五篇,多言浮屠法者,其一節云:
嘗學斷獄乎?吾為子舉其要。坐獄而問之曰:“功爾言之,罪爾言之”;從而詰之曰:“功信矣,而罪如此其大也,尺寸之功,不足以贖也。”是其人雖欲不服,何辭哉?若功不及齒牙,而惟罪是詰,罪雖滔天,其人將曰:“我有功而弗問,而專咎予”,欲其無辭難矣。昔之排浮屠者,蓋猶有過,徒非其非而弗及其是,雖柳宗元尙不聽退之,況其庳者乎?
泰伯末數語,持論頗平。泰伯,南城人,與童宗說同籍,俊辨能文,舉茂才異等,親老以教授自給,學者常數百人,皇祐初,范仲淹薦為試太學助教。
王伯厚稱:“韓闢佛,而柳謂佛與聖人合”,此示兩家於道不同而不加可否,全謝山箋云:“闢佛是韓勝”,但亦未言勝在何處。如實言之,退之之所非毁者佛骨耳,夫浮圖之言佛骨,等於儒家之言孔子履,如儒家收藏孔子履,不等於尊儒,則退之非毁佛骨,即不等於闢佛。至子厚嗜浮屠,並不嗜佛骨,與浮屠遊,亦並非與佛骨遊,迂謬者流,動以退之有《諫佛骨表》,因指作退之闢佛之唯一左證,抑何可笑之甚!
子厚《送僧浩初序》,說明彼所以嗜浮屠之故,而退之《讀〈墨子〉》:“儒、墨同是堯、舜,同非桀、紂,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國家,余以為辯生末學,非二師之道本然,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云云,退之持說侃侃如是,如其不能將儒、墨交相用處,推而及於儒、佛,是退之為不知理,其弊將不止於去名求實。吾誠不知子厚曾否讀過退之之墨子論,惟本文以揚子有取於莊、墨、申、韓為例,是退之應首先對子厚儒、佛不異道之論點,作一答復,而退之默然。
夫中國而夷狄也,則夷狄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國之,此《春秋》大義,不應為退之所不解,而退之於佛,輒矢口曰:夷也夷也,則子厚所提“友惡來、盜跖,而賤季札、由余”之一疑問,不可不答,而退之默然。
或退之能舉佛說某點,並不與《易》、《論語》合,是亦一道,但退之默然如故。
退之訾子厚與浮屠遊,則或退之己與浮屠並無交往踪迹,亦勉能折服人,而子厚有《誡盈住衡山中院》詩,退之《別盈上人》云:“祝融峰下一迴首,即是此生長別離”,其沾戀不捨之態,還甚於子厚;又《廣宣上人頻見過》詩云:“久慚朝士無裨補,空愧高僧數往來”,此與子厚所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組為務以相軋者,旣深相印合,而又拓展疏附奔走於禪房淨域,然則退之將何所恃以罪子厚?
本文末云:“因北人寓退之,視何如也?”是子厚不避公開論難,但退之只攻骨而不攻心,久之且自陳:“狂妄戇愚,不識禮度,言涉不敬,萬死猶輕”,〔《潮州謝上表》語。〕於是並骨亦不願攻、或不敢攻,子厚將何從為之辭哉?
退之《與孟簡書》[79]云:“潮州時,有一老僧,號大顛,頗聰明識道理,……實能外形骸以理自勝,不為事物侵亂”,此所謂道理或理也者,果本自儒家耶?抑來從釋氏耶?如屬後者,退之已明明為釋氏之理所勝。此恐退之或不肯承,姑讓一步,而認準道是儒家之道,理亦是儒家之理,則退之至少不能否定佛與儒通,是與子厚作《大鑒禪師碑》稱:“浮圖說後出,推離還源,合所謂生而靜者”,二者有何異同耶?夫“人生而靜,天之性也”,語出《樂記》,倘大顛以是語陳之退之,退之將斷為聰明識道理,或外形骸以理自勝耶?抑否耶?
退之《與孟尙書書》又謂:“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廬,及來袁州,留衣服為別,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然則退之責子厚與浮圖遊,乃誤解子厚為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而致然耶?抑有進者,世之服硫磺,求長生久視,此固福田利益一類之事也,此退之有其迹象,而子厚絶無,夫躬自厚而薄責於人之謂何?何退之澈底相反,且變本加厲乃爾也耶?退之自言:“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內不愧心”,顧循誦自作《原毁》一過,開宗明義即曰:“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唯問所謂重周、輕約之區別何在,豈竟毫無所動於衷耶?
本文有一語最為關目,是何也?曰:“退之之所罪者其迹也。”此一語者,充分道出退之之自身矛盾。子厚《巽公院》句云:“聖默寄言宣,分別乃無知”,此誼非更端不能盡,願以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