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厚在永、柳兩地氣象之不同
子厚《從崔中丞過盧少府郊居》云:
寓居湘岸四無鄰,世網難嬰每自珍,蒔藥閒庭延國老,開罇虛室値賢人;泉迴淺石依高柳,逕轉垂藤間綠筠,聞道偏為五禽戲,出門鷗鳥更相親。
此詩表現子厚謫居永州一種心影,蓋斯時脫離政地已久,而無意於進取,視與木石居、與鹿豕遊之隱祕生活,漸漸心安理得,而期與此終古也已。䂬溪見到子厚時與夢得同處貶地,而孕育兩種心情,因對劉有湯燖右軍[152]之譏。茲引《䂬溪詩話》如下:
《賓客集》:添鑪擣雞舌,灑水淨龍鬚[153];駱賓王:桃花嘶別路,竹葉瀉離尊[154],〔釗案:竹葉指一種酒言。〕此體甚眾。惟柳子厚《從崔中丞過盧少府郊居》一聯最工云:蒔藥閒庭延國老,開罇虛室値賢人,只似稱坐客,而有兩意,蓋甘草為國老,濁酒為賢人故也。夢得又有“藥鑪燒姹女,酒甕貯賢人”[155],近於湯燖右軍矣。[156]
䂬溪旋又書一則云:
柳遷南荒有云: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太白云:我如鷓鴣鳥,南遷嬾北飛[157],皆褊忮躁辭,非畎畝惓惓之義。杜云:馮唐雖晚達,終覬在皇都,愁來有江水,安得北之朝[158]?其賦張曲江云:歸老守故林,戀闕悄延頸[159],乃心王室可知。[160]
此由䂬溪粗覽柳詩,顯有誤會,詩如左: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青箬裹鹽歸峒客,[161]綠荷包飯趁墟人,鵝毛禦臘縫山罽,[162]雞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
末二語謂欲拋棄章服,全體文身,與居民打成一片,免致語言不通,借助翻譯,此持與上第二語合參,所謂不可親之異服殊音,將竟由是而兩親之矣,中間青箬綠荷、鵝毛雞骨各異象,亦將一切化去,不著痕迹,翫味全篇意旨,詩應作此一解釋,何得視同太白之褊忮躁辭乎?䂬溪首犯此誤,嚮下所引杜詩,當然適得柳州意旨之反。釗案:子厚政治觀念,從負面轉入正面,恰在改遷柳州時,又官由司馬上升刺史,乃是偏裨小吏,躍登正印地方官,可得整理當地一切廢弛政象,子厚因發憤為之,此較在永州點染山水,悠游歲月,別是一番氣概,常明[163]局促小詩家,自見不到此,可為一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