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確士《守道論》
沈確士〔德潛〕有《守道論》一文如下:
今夫道也者所以居官,而官也者所以行道,道為全體,官為一端,有不能離而二之者也。乃因官之不負其職,而於道轉有所低昂於其間,雖古者託為至人之言,而立論之偏,終不可據以為訓。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而虞人寧死不往,左氏述仲尼之辭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以歎美虞人也。宗元柳氏,以為是非聖人之言,是論也,終無以易之。何言之?道固無往而不在者也,自天人、性命之微,君臣、父子之大,以及日用、飲食、言語、動作之細,何者可或違乎道?則官固道中之一,守官亦守道中之一耳,而顧云不如乎哉?且夫不如一言,欲重視乎官也,不知欲重視乎官,正以輕視乎道。假使執其言而誤用之,將天下之居官者,斤斤焉守其工虞水火、錢穀兵刑之一職曰:吾可告無罪於居官矣。而天人、性命之不必探其原,君臣、父子之不必盡其倫,日用飲食、言語動作,無妨放焉自恣,軼乎規矩、繩墨之外,則所云守官者,一刀筆筐篋之徒優為之矣。而原其失,由輕視守道以至此也,則惟離道與官而二之也。昔孔子嘗有取虞人矣,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46],取其寧死不違乎節,雖從禽逐獸之小臣,亦庶幾可與乎道耳。此孔子之言,未嘗不重守官,而未嘗以守官為在守道之外,斯誠盡善無弊,而為聖人之言也,然則左氏所云,其非聖人之言可知已。且當日立言之旨,原為虛談道而不知有道者言,若以與其騖乎道之名,不如盡乎官之實之為得也。而窮其流弊,必將土苴[47]乎道,而視道為一無所用之物,則大而經邦論道,次而六卿分職,下而百司庶府,惟守道外之官以為盡職,其何以治天下國家,而收官人之明效也哉?蓋從其本體而言,當云守道斯能守官,從其居官而言,當云守官即以守道,而左氏傳述之言,不免視官重而視道輕也,洵非仲尼之言,而出於左氏之假託者也,故因柳氏說而詳為之辨。
歸愚此文,是一篇未分股之八股文,在制科中確為高手。厲太鴻〔鶚〕為之評曰:“道其大綱,官特道中之一也,一意推勘,曲而能達,暢柳子未暢之旨”,亦是好考官評語。
子厚慣云:“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守道不如守官,固亦不益世用之聖言而已。此類言語,子厚輒否定焉,推而及於六藝全部,凡子厚認為於己意不合者,一例以“傳之者誤”掃而空之,則所餘者,無寧曰柳子之言,而無須託名於尼山老人[48]可已,然則柳子安得免於非聖無法之譏也耶?曰:否,柳子非聖,必有說焉以處之,說為天下所公是,則說屬孔,天下公非,則說不屬。果如是者,孔子之號為聖,亦如安徽蒯先輩光典[49]言:不過假定之詞而已。如天下一切名義,看來都是假定,則吾說可止於是,無取進論。雖然,此一說取徑太險,心為忐忑不安,吾觀歸愚別引虞人一例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所得比於齊景公田,而皆結穴於小臣可與乎道,所異惟在後者措詞未叶於正已耳。以吾揣之,左氏所傳一語,其中容有誤字,設若將“不”字易為“一”字,而曰:“守道一如守官”,則虞人兩例,歸於一致,豈不是非泯絶,毫無缺憾,何必如柳子鰓鰓焉謂左氏誤傳耶?
右一破玉連環[50]法,可能在《柳集》中解決此一重大糾紛,識者以為何如?
謹案:招虞人以旌不往,此守官也,而同時即是守道,孔子以此獎藉虞人,詞旨甚順。而校勘中所遇“一”誤“不”例,觸處都有,蓋此種字之誤植,固絶尋常,吾意解此難題,是或一道。
子厚《論》云:“在上不為抗,在下不為損”,夫見旌不往,不得云抗,然因不往,招致景公之怒,卒被免官,此何嘗非損?縱虞人自恃理直,即免官亦泰然自若,不認為損,然此非可責之於泛常小吏,損義終難豁除。若遵吾說,論中詞費之處,一例無庸,豈不大快?
宋黃震有言曰:
守道,我之事也,守官,非我之所可必也,若董狐[51]為史官以死,是官與道俱守也,舍是而必曰守官,吾恐官之守,道之離也。盍亦反其言而言曰:守官不如守道,庶幾官可守則守,不可則去之,而道未嘗不守也。
東發亦見到“守道不如守官”一語之有語病,而必須更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