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牛、李者,中唐黨爭之大衝積也,子厚從政,稍前乎是,而其無形連誼,亦略有草灰蛇綫之可尋,用特疏滌一二,附於《獻文啓》後。
王漁洋論牛、李之黨云:
予曩與亡友葉文敏〔按此指崑山葉方藹[34]。〕論牛、李之黨,李為君子,牛為小人,勿論兩人本末,即視其所與之友可知,文敏不甚以為然。適觀眉山《唐庚集·寄郭潛夫》詩云:“黔江清且碧,瀘江濁而紅,須臾盡變濁,混混顏色同,清固不勝濁,此理天下通。君視開成間,牛李爭長雄,卒之贊皇老,不勝太牢公[35],物理自古然,徘徊歎無窮。”因憶吾前之持論非謬,而文敏或別有見,未必然也。葉石林[36]云:“李德裕是唐中世第一流人物,可與姚崇並立,而不至為崇之權譎,使武宗之才如明皇之初,則開元不難致。”良然。
漁洋所見平平,不知訒菴〔葉方藹字。〕持何說,當徐考之。
宋祁修《唐書》,中所用牛、李字,李皆指宗閔而非德裕,唐子西與子京同時,而詩語別標一幟,可見宋時於中唐黨案,並無一致意見,漁洋引子西作證,亦從恆人目論之後而為之辭爾。
《居易錄》又引海寧朱一是史論一段云:
論李衛公云:“牛、李之黨,蘇轍謂牛以德度勝,李以才氣勝,並有瑕瑜焉,自吾觀之,其相去遠甚。僧孺者,無識之庸流,德裕者,經世之名佐也,僧孺之黨,若李宗閔、李逢吉之徒,皆憸險[37]嫉媢之小人,大禍人國,而德裕之黨,若裴晉公,則國之勳臣,社稷視以安危者也。”又“使天祚唐室,假武宗以年,而德裕前不小用於節使,後不摧折於貶竄,幷一生之精神才智,盡效於政府之區畫,將藩鎭盡革,外攘內安,不難復貞觀、開元之盛”云云,其論維州事[38]尤確。此論與予前說正合,益知潁濱立言之謬。
按朱一是,字近修,崇禎舉人,國亡後,披緇衣授徒,長於論史,有《可堂集》。
漁洋論牛、李黨事,於《居易錄》中鍥而不舍,在卷二十復有一條如下:
適讀崔鶠德符論楊嗣復,備言小人常勝,君子常不勝,其大端有十二,而終之曰:君子小人之不敵亦明矣,此鄭覃、陳夷行所以罷黜,李德裕所以謫死窮荒,李逢吉、宗閔、楊嗣復輩所以卒於翔徉而得志,豈足怪哉?崑山王志堅弱生跋曰:李贊皇之相業,唐季無兩,弇州以比裴晉公,而稍昂之,其論當矣,至其為人,論者猶或不滿,以為不能釋憾解仇,亦不盡然也。仇士良以武宗之立,非宰相意,勸帝誅楊嗣復、李珏、戶書杜悰,顧德裕救之。三人者,皆牛黨也,使以私怨行之,立齏粉耳,乃與同列上奏,至於伏地不起,楊、李得全,僧孺、二李能之乎?二李之惡極矣,貶之未可謂私,白敏中、令狐綯皆二李黨,贊皇引用不疑,而卒受其禍。由是以知:贊皇不能釋憾解仇,乃憾自不釋,仇自不解耳,非贊皇之過也。晁無咎詠贊皇云:“當年伏地全楊李,公亦何知愛惡間”云云,亦同此意,弱生著《史商》,詳載此議。觀三公之論,則知蘇黃門[39]牛李論之誖,而予前說之非臆矣。[40]
按崔鶠字德符,陽翟人,舉進士,徽宗初,上書言司馬光、章惇之忠佞,尋為蔡京所扼,免官,居郟城,欽宗即位,復上疏論蔡京、馮澥罪惡,工詩,有《婆娑集》。王志堅字弱生,更字淑士,萬曆進士,崇禎初,督湖廣學,禮部推為學政第一,詩文有法度,著《讀史商語》,即漁洋所謂《史商》也。晁補之,字無咎,文為蘇軾所稱,有《雞肋集》。綜此三子,漁洋謂之三公之論,以折蘇子由平視牛、李之說,漁洋右李左牛如此。
夫牛、李於子厚之連誼為何如乎?思黯作《憫忠賦》[41]事,吾已別記,不贅於此。至李氏父子也者,父吉甫立朝過早,子德裕則又過遲,子厚致成兩不相接,可云恨事,《集》中有上李相公啓事兩通,頗說明受知不及之實。
第二啓云:“伏以淮海劇九天之遙,瀟湘參百越之俗”,則子厚久滯湘州,薦仍囚錮,而吉甫正以節度使開府淮南,其為赭衣華袞、形神不接如故。〔啓云:華袞濫褒於赭衣,龍門俯收於埳井。〕迨後衛公當國,子厚又沒世已久,贊皇兩世門闥,皆不見子厚足迹,魂魄幽憤,致成讖言,傷哉!夫永貞之變,文饒作何評騭,了無著錄可考,獨至甘露釁生,南司喋血,未久,王涯、賈餗之子姓宗親,避在昭義,為郭誼慘戮淨盡。文饒則下詔曰:“逆賊王涯、賈餗等,已就昭義誅其子孫,宣告中外。”似此遠離清流口吻,黑白為之易位,天下寃痛,從而上溯永貞,衛公對伾、文、八司馬之無好懷,將不難燭照而知。雖然,清王白田曾講其義曰:
衛公不應顛倒至此,此必有所甚不得已也,當郭誼殺劉稹以降,而幷及王羽、賈庠等,〔按王羽涯孫,賈庠耽子。〕羽、庠非有兵權,為誼所忌,史亦不言其與誼素有嫌怨。誼蓋以王、賈,宦官所仇嫉,為此以快宦官之忿,而以求節鉞,度宦官必有與之通者,故誼望節鉞不至,而曰必移他鎭,絶不料己之及於誅也。衛公旣定計誅之,又恐宦官之沮其事,故特下此詔,見羽等之死,乃上所命,而非誼之功。誼與同黨皆就誅夷,而又以及於其餘,是不欲微露其意,而亦鑒於朱克融、王庭湊之禍[42]。其後昭義帖服,皆歸其功於盧鈞[43],而未必非衛公誅鋤強梗之力也。
夫衛公名相,亦權相也,當時鋤強梗,安反側,可能用計爾爾,然史實為之溷殽,輿議為之不清,以致天下後世,讀史者見不著眞是非,責將誰負?蔽從何救?不寧唯是,甘露史蹟之有兩面如彼,永貞之變,何獨不然?宋趙彥衛曾著其說於《雲麓漫鈔》[44]曰:
唐八司馬皆天下奇材,豈不知趨權利之可恥哉?蓋叔文雖小人,而欲誅宦官,強公室,特計出下下,反為所勝被禍耳。故善良皆不免當日有所拘忌,不得不深誅而力詆之,後人修書,尙循其說,似終不與人為善,非《春秋》之意也,惟范文正嘗略及之,八司馬庶幾稍申氣矣。
凡國家有大事變,當時為不得已之故,所深誅而力詆者,往往影響到後來秉筆之士,蹈常襲故,使賢者沈寃而不獲解。范希文為八司馬,而致歎於《唐書》之蕪穢者以此,牛、李黨爭之眞實內容,至今不明亦以此。
衛公與子厚無關,而於劉夢得卻有聯絡,《北夢瑣言》云:
白少傅居易,文章冠世,不躋大位。先是劉禹錫太和中為賓客時,李太尉德裕同分司東都,禹錫謁於德裕曰:“近曾得白居易文集否?”德裕曰:“累有相示,別令收貯,然未一披,今日為吾子覽之。”及取看,盈其箱笥,沒於塵坌,旣啓之,而復卷之,謂禹錫曰:“吾於此人不足久矣,其文章精絶,何必覽焉?但恐迴吾之心。”其見抑也如此。衣冠之士,並皆忌之,咸曰:有學士才,非宰相器,識者於其答制中,見經綸之用,為時所排,比賈誼在漢文之朝,不為卿相知,人皆惜之。
此無他,夢得較子厚長年,至太和間,猶得從容冠蓋,與時流唱和,一時號為“劉、白”,此外卻並無政績可紀。其與李文饒談文墨事,特鴻爪之偶然者耳,《南部新書》[45]且謂請閱白詩,乃出於劉三復[46],而非夢得。雖然,夢得享期頤之壽[47],卻得於永貞三十餘年後,仍有筆力草成《子劉子傳》,盛述王叔文之才,稱其有遠祖景略風,以延續此一英雄氣脈,因謂天為如是安排也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