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國語〉》中《荀息》一條,子厚視為鄭重大義,申述不止一次,請先引《非〈國語〉》原文如左:

荀息

晉獻公寵驪姬,旣殺太子申生而立奚齊,公子重耳奔狄,夷吾奔秦。至是獻公卒,里克欲殺奚齊而立重耳。荀息曰:“吾有死而已,先君問臣於我,我對以忠貞。”旣殺奚齊,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輔之”,荀息立卓子,里克又殺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

非曰:夫忠之為言中也,貞之為言正也,息之所以為者有是。〔釗案:此處人多主與下“夫”字連讀,誤。蓋“夫”字領頭,與上、下二段同。〕夫間君之惑[87],排長嗣而擁非正,其於中正也遠矣。或曰:夫己死之不愛,死君之不欺也,抑其有是而子非之耶?〔釗案:上三小段,皆以“夫”字領頭,主三異說,“夫”為指向第三位之辭,有“他”字含意,各領一說。〕曰:子以自經[88]於溝瀆者舉為忠貞也歟?或曰:《左氏》、《穀梁子》,皆以不食其言為信,〔釗案:“為信”兩字原剝落,依義補。〕不食其言,然則為信可乎?〔釗案:此處“不食其言”,及以下曰“不類”之重複語,為廖本所無,然依文義,必須重出,廖本誤,他本皆重複。〕曰:又不可,不得中正而復其言,亂也,惡得為信?曰:孔父、仇牧[89],是二子類耶?曰:不類。曰:不類,則如《春秋》何?曰:《春秋》之類也,以激不能死者耳,孔子曰[90]:與其進,不保其往也。《春秋》之罪許止[91]也,隱忍焉耳,其類荀息也亦然,皆非聖人之情也。枉許止以懲不子之禍,進荀息以甚苟免之惡,忍之也。吾言《春秋》之情,而子徵其文,不亦外乎?故凡得《春秋》者,宜是乎我也,此之謂信道哉!

各家注:《公集》中有《與元饒州論〈春秋〉書》,亦及《春秋》書荀息之事云:“某嘗著《非〈國語〉》六十餘篇,其一篇為息發也,今錄以往”,即此也,書意皆與此篇同。

尋子厚流連往復於荀息一義,當然非無所為而為之,所為如何?曰:順宗疾篤,而憲宗之當立是也。夫憲宗之當立,在忠之為言中,在貞之為言正,固毫無置疑發問之餘地,不幸俱文珍、劉光琦等諸宦要,相形勢絀之庸相高郢、鄭珣瑜之流,以及死灰欲燃、或趁勢掠奪之方鎭,如韋皋、劉闢輩,若而人者,欲專定策擁立之功,一手操縱天下,不僅不使王叔文等與聞其事,而且造作夤緣宗親、搖動儲位之謠諑與逆謀,加之異己,從而倉黃下石,陷阱立成,備為一網打盡之計,此永貞政變之歷程如是,貞淫異途而絶無可商,黑白易位而誰與駁?正子厚所為痛心疾首,向亂臣賊子惟一聽命之總稽覈簿所謂《春秋》,搜尋大義,以資折服也。

不僅此也,子厚揭櫫荀息一義,此外猶與呂衡州、元饒州輩,討論楚商臣一義,因而此義之重要與突出,為啖助、趙匡、陸淳諸鉅公注意所弗及。噫!此果胡指也耶?後來諸臣議加憲宗尊號,崔羣敦詩恡“孝德”二字,不允增益,憲宗大不樂,羣以是竄斥遠州。嘻!此憲宗對其久瘖垂斃之父,有何動作?致形慚德,義關微指,語涉逆案,事過境遷,子臣因惶恐觳觫而不忍出諸口耶?

尤可怪者,元和正位,其命維新,而浸潤之譖,膚受之愬,憲宗所受於宦寺者,不可爬梳。《子厚集》中,為百官,為禮部,為京兆府,為耆老,對憲宗所上尊號表,草無數通,而舉不足以協幽贊於豪末。唐室罪人至頻,赦人亦至夥,倏出倏入,有同兒戲,獨八司馬十年不召,追還復貶。卒之憲宗慘遭弑逆,而子厚亦即於是年畢命貶所,不復之劫,燼於一時,十全之毒,迸在一旦。子厚若豫知之,為之踵尼父[92]之微言,誅姦逆於未兆,亦事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