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評韋、柳詩各家,見於《唐音癸籤》者,彙錄如次:
韋蘇州五言詩,高雅閑淡,自成一家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白樂天〕
蘇州詩無一字造作,直是自在,氣象近道,其高於王維、孟浩然諸人者,以無聲色臭味也。〔朱晦菴〕
韋詩旣無聲色臭味,不知晦菴何所憑藉,能知其直是自在,氣象近道?如《詩》之《白華》、《華黍》[85],雖無詞,仍是有聲,今有聲而強以無聲通之,談詩毋乃過於玄妙?惟無色、無臭味亦然。晦菴嘗誚人多說杜子美、夔州[86]詩好,謂“今人只見魯直說好,便都說好,如矮人看場耳。”晦菴以腐老生論詩,聽不着蘇州聲息,因隨人附和,直以無聲美之,此是否聾人不解雷?
韋應物居官自愧,閔閔有恤人之心,其詩如深山採藥,飲泉坐石,日晏忘歸;孟浩然如訪梅問柳,徧入幽寺;二人意趣相似,然入處不同。韋詩潤者如石,孟詩如雪,雖淡無彩色,不免有輕盈之意。〔劉須溪〕
淡無彩色者,淡終是色,惟較他彩色稍淡云爾,晦菴強作解人,隨人附和,直至不知所云。蘇子由為《歐陽永叔碑》云:“公之於文,雍容俯仰,不大聲色,而義理自勝。”王伯厚《困學記聞》引其說云:“欒城[87]評品文章至佳者,獨云不帶聲色。”夫由“不大”改作“不帶”,此是否與晦菴評韋詩無聲色同一義解,可發一粲。
柳宗元詩,與王摩詰、韋應物相上下,頗有陶家風氣。〔陳氏《直齋》〕
子厚詩雄深簡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謝,然似入武庫,但覺森嚴。〔《西溪詩話》〕
“雄深”字出退之,“簡淡”字本東坡,是評柳人云亦云語,惟以雄深、簡淡幷作一談,卻另呈一種彩色。
柳子厚詩,世與韋應物並稱,然子厚之工緻,乃不若蘇州之蕭散自然。〔劉履〕
劉坦之賦性孤高,入明不仕,標格以蕭散自然為期,以己之操入人之詩,其評不難理解。
韋左司平淡和雅,為元和之冠,然欲令之配陶凌謝,宋人豈知詩者?柳州則刻削雖工,去之遠矣,近體尤卑凡不稱。〔弇州[88]〕
王元美務博,各門都不免淺嘗,宋人不知詩,元美亦未必知詩。元美以品質論,不足知柳州,以工力論,更不足知柳州。即如近體,《集》中五言排律各篇,深閎挺拔,冠冕中唐,少陵以外,幾無人堪與抗手,試問何謂之卑?凡於何有?
偶閱袁爽秋[89]光緖十三年丁亥日記,得如下一條云:
韋學儉,亦逸品耳。柳州文章健麗,不減揚、馬[90],至為詩,乃一變為空明清遠,豈晚而深達了義致此耶?元遺山云:柳子厚,唐之謝靈運,此語為不妄也。世士以韋、柳並稱,故自聲同實異。〔原註:韋本武人,中年折節為雅士。〕
漚簃自少溺苦於學,而又崇尙節義,力爭上遊,於詩雖所學甚雜,胸襟自近韋、柳一派。偶爾評騭數語,字字都從體驗得來,不同泛泛,以“深達了義”稱子厚,不期而釀成間接詩讖,念之泫然。
《湘綺樓說詩》云:“看唐詩柳子厚敘韋道安,苦無章法,不知輕重故也,當以不從逆在先,後敘救女,則精采矣。”壬翁[91]以狙公賦芧[92]之法說詩,直是倚老賣老,信口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