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與世用
或問余曰,人之恆言,文以載道,究竟所載是何道也?為道字下一確詁,應作何說法?余遲疑久之而不能答。試思韓退之以道統自任,道字如何說法,自應先向此公求得解釋。夫《原道》號稱千古之至文,提筆即強為道下一界說曰:“由是而之焉之謂道”,然吾人未嘗請韓公補充《說文解字》,或新纂《倉頡遺書》,此種說明語原之直訓,於後人所為經國大計,能作何種指示乎?甚矣!吾人第一步問道於韓公,不能不認為大大失望也。輓近包愼伯世臣[123],似曾窺得此中竅要,而與楊季子[124]論之曰:
竊謂自唐氏[125]有為古文之學,上者好言道,其次則言法。說者曰:言道者,言之有物者也,言法者,言之有序者也[126],然道附於事而統於禮。子思歎聖道之大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127],孟子明王道,而所言要于不緩民事,以養以教,至養民之制,教民之法,則亦無不本於禮。其離事與禮而虛言道以張其事者,自退之始,而子厚和之,至明允、永叔,乃用力於推究其事,而子瞻尤為達者。然門面言道之語,滌除未盡,以致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則無以自尊其文,是非世臣所敢知也。
“其離事與禮而虛言道以張其事”一句,是關目語,退之曾講述明白曰:“道與德為虛位”[128],愼伯於此綽有領會。獨愼伯謂“子厚和之”。夫子厚是否與退之相同,亦復“虛言道以張其事”者,此吾以為大大不然。
退之雖虛言道,而由是而之之所謂“是”卻不虛,蓋君者,由君之地位而之,則出令,臣者,由臣之地位而之,則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者由民之地位而之,則不出粟米絲麻、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以言子厚,顧大謬不然,子厚以為唐之受命出於民,民旣以天命手授於唐,是惟有民誅不聽令之唐,唐何能加誅於民乎?惟如此也,韓、柳兩公同言道,同是虛言,而實質顯有兩兩背反之異致。
或曰:柳之道異於韓矣,子盍試為詁之?曰:子厚曰:“聖人之道,不益於世用”,蓋子厚崇民至上,即聖人之道,有不便於民者,亦應在吐棄之列,反之,凡有益於民之用,不問其語言出自何人,舉所推崇。於是吾人可得就此為道作達詁曰:凡有益於民之用者曰道,斯詁也,本編曾續續依事加以說明,而此祇最後為點睛而已。吾嘗謂子厚之學,可名之曰用學,此可見用之時義綦大,不具長篇廣幅,無能敍述井井,惟此非本篇主旨,即不備論。
愼伯與楊季子所論,有曰法,有曰禮,有曰教養,時代由唐及宋,人物由韓、柳到歐、蘇,範圍爾廣,無取覼縷。又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此正面論也,負面則為大刑三百,五刑之屬三千[129]。蓋古聖人設制,禮與刑交相映合,凡出於禮即入於刑,施行一即影響到二。愼伯《韓集》寢饋之功不深,祇知向功令之所要求發言,不知韓論之精髓,固在刑而不在禮,以致下斷輒浮而不切,於韓、柳異致之祕要,無所開發,願更端待之他日,暫不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