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吉堂《與陳生論文書》

書云：

僕謬學古，非知古者，委巷荒涼，屢承辱詢，感生意良苦，妄有所陳，生果即僕說循赴之，他日有自得，可弗執僕說也。鐫版插架，皆謂之書，稱稿名集，皆謂之文，少年寓目，力脆者一望而疲，力堅者久為所亂。生讀書，先取歷劫多者讀之，漢、唐、宋、元，作者繁矣，入藝文，嘗求其書不得，不入藝文者，又如飛灰之無迹，劫為之也。歷劫至少莫如明，傳書至多莫如明，而錮後生子弟之神智亦莫如明。明初，文人學蘇、曾而止，明中，放意贋古，明季，小智嘈雜，震川生於其中，如頹嶺孤松，石壓泥蟠，自留標格，然亦困瘁之至矣。讀明文，莫如讀元文，讀元文，莫如讀宋文，讀南宋文，莫如讀北宋文，讀北宋文，莫如讀唐文。八家十家，行路見山之境也，山最高者先見，見山之人，非皆遊山者也。眞欲遊山，則山自在天表，步始於足下，及麓而上，有所謂高者，非向所見之高也，其境已異矣，再上再異，更上更有異，以窮日忘歲之力，上之不已，心目所得，皆實際也，何在翹足云云哉？讀唐人文，務求全本，選本拳石[24]也，不執一家，一家孤峰也。如僕所言，沈心耐性，愼所履以肆其力，而待消息於天，天苟宿畀之，何可量其所至哉？自古非寓言之文，無繁辭泛濫者，辭愈簡，義愈賅，文愈貴，此又不當專於唐文求之。《史記》之清疏，《前漢書》之穠密，《後漢書》之蒼重，《三國志》之肅括，生讀之，探於心得其所近，閱他書，即所近求之，博觀亦不可廢。書有一目數十行斜視者，有一目數行直視者，有一目三四行略讀者，有一目一行細讀者，有一句一字潛玩者。非讀者姿稟頓異，書之分量自殊，知此，則是書皆可讀矣，今恐未也，僕為生說文者止此。若周、秦諸文之問，僕不敢對，不敢對者，不必對也，談黃河者至華陰以上，曰伏流矣，伏流則無可談也，幷渠千百，星宿海、崑崙山，誠有之，心知其境可矣。然則舍《六經》乎？本《六經》以為文，僕耳聞之爛熟，僕視其文，未見宣《六經》之旨也，經者本諸身，豈曰文已哉？為生略言之：士人立身天地，苟得為，未有不求勳業以堯、舜其君者，《書》旨也；不得為，未有不求規矩以範圍其身者，《禮》旨也；範圍其身矣，是非利害之加，直不可屈，《春秋》旨也；直不可屈矣，婉以宜人，匪剛匪柔，不隨不激，《詩》旨也；或達或窮，事不如意，吉凶隨幾，當可而處，無嘻無悶，《易》旨也。五者有實得於中，自有以足文之理，旺文之神，助文之氣，若以文視《六經》，則陳義自高，於實無濟，生其身體而默味之。

文殊有見，然吾特珍視“讀唐人文，務求全本”一語，因欲保存此語，牽連錄取全文，其他並不欲論。獨以《韓》、《柳》二集言之，《柳》讀其全，將愈讀而愈軒柳，《韓》讀其全，將愈讀而愈輊韓，不識律之他讀者何如？

吉堂簡歷，見《輯餘·黔驢說》後，此不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