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子《弔樂毅文》,乃平生痛心疾首之作也,夫毅往矣,後來論者對毅之評價非一,蘇子瞻曾於毅有微詞[18],而王元美護之。彼此駁辨,誠與柳子無涉,而以取證毅之功高而品直,苦心孤誼,為燕不終,卒乃受謗以去,一瞑不返,為仁人君子隕涕傾慕,藉明子厚異地陳詞,究不同無謂之濫頌也。因錄元美[19]《書〈樂毅傳〉後》一首:
樂毅之破齊,凡五載而功不就,至以讒間去,天下惜之,獨蘇子瞻謂當其時,使昭王尙在,反間不得行,樂毅終亦必敗。何者?燕之倂齊,非秦、楚、三晉[20]之利,今以百萬之師,攻兩城殘寇,而數歲不決,師老於外,此必有乘其虛者矣。諸侯乘之於內,齊擊之於外,當此時,雖太公、穰苴,不能無敗。愚以為蘇子之論事勢,審矣,獨未能悉樂毅也。夫樂毅者,夏侯玄之所謂仁人也[21],彼非獨仁人也,而又且智。彼其合諸侯而擊齊,一戰而大破之臨淄下,湣王走死,齊之重器奇瑤,悉輸之燕中矣,如是而不急攻莒、即墨者,以為二城彈丸之地,不足為吾害。莒南近楚,急之則必借楚以為我敵;即墨東近海,死守,虜耳,急之則多殺士卒而未即破。而齊,固數百年大國也,其人彊武而習兵,且易以亂故心緩,而用威德拊循之旣久,而齊人皆為燕矣。夫豈直為燕,彼且以樂毅眞吾主,然則毅之兵,固未嘗五載而盡頓於二城之下也。以故新主立而南面之間[22]得行,騎劫代之,勢不得不盡銳以攻即墨,而又以新將故,不識地利而恣為暴。燕人失毅而離,齊人失毅而振,蓋不待火牛出,而燕之敗形成矣。且諸侯之所以不窺燕者自有說。夫以齊舉宋而伐之,燕舉齊而不伐,非獨妒齊而厚燕也,謂湣王之不若昭王治也,謂湣王之待諸侯倨,而昭王之待諸侯恭也,謂湣之舉宋而暴宋,不若毅之舉齊而拊齊也,且騎劫敗而諸侯猶偃然,以此知蘇氏所論誤也。不然,使毅而有可訾,則惠王必不悔而召之,召之不歸,而何以封其子?高帝異代主也,毅之後何以無功而封[23]?孔明三代才也,何以自比毅而人猶未之許也?若蘇子者,眞所謂以成敗論人者也。
元美篇末數語,能潛發人人心中之所欲言,而卻從來無人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