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厚為從來反封禪之唯一文家,而其所為反之之論點,以天與民對舉,亦正針對李世民而發,此誼迄不見有人論到,職為吾論壇一大缺憾。

自唐有天下,佞者爭以封禪諂李世民,旨在唐自張其有天下之功績,向天陳述而止,世民偽為謙讓,輒移功績歸之於天,此無過二五一十之欺人詭辭而已。子厚則於《貞符》篇中大聲疾呼,謂唐之有天下,與天無關,以禎祥之詞令出之,則是受命不于天。夫受命不于天,將何于也?曰:于其人,人者人民之謂,子厚為世民諱,乃略民而僅言人。

由子厚之言,天工人其代之,於是世民所為歸功與報功之別,將無任何意義可得,封禪問題,於焉芟夷藴崇,絶其本根,關一切讒賊佞臣、及無恥文人之口而奪之氣。噫嘻!子厚一言,而究休祥之奧,息千古之訟,大哉炎炎,以極於邦治,惟《貞符》有焉。

自子厚進《貞符》,越千有餘年而至清末,則見閩縣王仁堪,撰《魏公諫錄按語》,重提子厚以封禪為非一事。仁堪字可莊,光緖三年一甲一名進士,正蜚聲翰苑,疊長文衡,因天災言事忤旨,而出為鎭江知府,尋遷蘇州,以勞瘵卒於官,年四十六,少子厚一歲,未竟其用,時論惜之。仁堪無文名,遺文亦不多,茲錄本篇《按語》於下:

對封禪(王仁堪)

太宗謂房玄齡等曰:封禪是帝王盛事,比表請者不絶,公等以為何如?公對曰:帝王在德,不在封禪,自喪亂以來,近泰山州縣,凋殘最甚,若車駕旣行,不能全無使役,此便因封禪而勞役百姓。太宗曰:封禪之事,不自取功績,歸之於天,譬如玄齡等功臣,雖有益於國,能自謙讓,歸之於朕,豈似不言而欲自取?今向泰山功歸於天,有似於此,然朕意常以嵩高旣是中岳,何謝泰山?公等評議。

謹按:封禪之典,其制不見於經,惟《周頌》存《時邁》之詩[158],《禮器》有升中之說[159]。夫燧人以前,結繩而治,必無鐫文告成之事,三代以後,祭天尙質,藉用白茅,器用陶匏,亦安得金泥玉檢?秦一主,漢二君[160],始修封禪,諸儒議禮,大抵皆鋪陳功德之意,文中子以為秦、漢侈心[161],誠篤論也。《冊府元龜》載:袞州刺史薛杲,以天下太平,上封禪圖,高祖謙讓不許,貞觀六年,太宗欲行封禪,惟魏徵以為不可,此後羣臣之請,疊章不輟,至十一年,始敕顏師古、朱子奢等議舊儀,十五年、二十一年,皆詔以來歲二月有事泰山,旋以星孛、河溢而止,迄太宗之世,卒未登封。夫太宗之心,何常一日忘封禪哉?太宗知鋪陳功德之說,將無以示天下,故變告天之文,以為歸美於天,以明謙讓,且思近禪嵩高,以破勞役百姓、殫竭府財之說,太宗之意旨可知矣。然終唐之世,以封禪為非者,惟柳宗元耳,賢如韓愈,猶勸憲宗,則禮意之失也,可勝救哉?

文見《王蘇州遺書》,語意平實,無甚可取,獨最後“終唐之世,非封禪者惟柳宗元一人,賢如韓愈,適得其反”數語,不啻千鈞之重,壓倒千年間學舌文人,俾同齏粉,應得大書深刻,永資警惕,用特鄭重著錄如右。嘗論仁堪宗門《困學紀聞》[162],所為比勘韓、柳述作,大抵揚柳而抑韓。顧於子厚非毀封禪一文,最足闡明兩家政見之不同者,反而不著一字。此可知前賢之博學,往往不敵後賢之明辨,為能獨見其大,輒不禁憮然為間云。〔參看《紀聞》卷五本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