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篁村於柳文
余年十四,負笈於長沙會垣,有同學為言陶篁村事,蓋袁簡齋於一逆旅,見篁村題壁詩,驚歎不已,因不知其名姓,遂賦詩憶之,有“好疊花箋寫詩去,天涯沿路訪篁村”之句。余因心儀其人,漸長,漸從短書中得其踪迹一、二,意其於文不過爾爾。最後得《泊鷗山房集》讀之,果不出所料,極其量祗不過蔡邕琴酒客[116]而止。茲錄其評騭柳文一段如下:
河東與許京兆、蕭翰林二書,滿腔憤懣之氣,從滲淡經營而出,幾於伯仲龍門[117]。《童區寄傳》、《段太尉逸事狀》、《陽城遺愛碣》,無衍詞,無泛筆,一字不容增減。《宋清傳》於精密中饒姿致,得《檀弓》、《公》、《穀》之遺。《饗軍堂記》[118]如商彝夏鼎,古色斑斕,《王參元失火》[119]次之,《捕蛇》、[120]《種樹》[121]又次之。《桐葉》[122]優於《諱辯》[123],《論史》[124]勝於《諍臣》[125]。至於《八記》,雖前人亦稱之,然永叔、子瞻俱能造其詣,何必河東?反不若《序棋》、《鞭賈》、《敵戒》、《咸宜》諸短章之有關於世教人心者矣。如以韓、柳兩家相較,昌黎曰:“笑之則以為喜,譽之則以為憂”[126],又曰:“其皆醇也,然後肆焉”[127],於行文甘苦,可謂專且久矣。然觀河東《與韋中立論師道書》,自序其生平造詣,攻堅抉奧,洗伐再三,亦非淺嘗薄植者可比。且昌黎自命甚高,睥睨一世,獨至河東,甘心推讓,視若畏友,其為勁敵可知。假令河東生於昌黎未生之前,則起衰八代,正未知誰任其能。蓋昌黎以善縱見長,河東以能鍊取勝,昌黎之博大,固非河東所及,河東之謹嚴,亦豈昌黎所得為?充昌黎之量,猶難髣髴於西京,而盡河東之才,直可追踪乎東漢,鄙人偏好之見如此。……
《永州八記》,人競稱之,幾於人云亦云,並不見誰持有新理解。而篁村獨置之《序棋》、《鞭賈》、《敵戒》、《咸宜》諸短章之下,所見固不恰當,顧特異於流俗,獨抒己見,亦自難得。當乾隆朝方望溪派甚為鴟張之時,而篁村略偏於柳,應須另眼觀之。篁村名元藻,字龍溪,會稽籍,乾隆時諸生,嘗客兩淮運使盧見曾[128]許。歸里後,於西湖築室著書,號泊鷗山房,所著不外詩話、筆記而已。